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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当沈俊发终于能放下为之一生奋斗不息的事业时,不禁为自己在创业之初所迸发激情和勇气感慨万千。那年秋天,为了及时拿到开采证,他已顾不上担忧整个家庭的经济承受能力,在各级部门之间往返奔波。因为大哥沈秉昌在县政府任职的缘故,他人生第一次如此深刻体会到“有人好办事”的道理,从此被他定位一条真理,即便上帝为他的事业关上了大门,他也能凭此为自己的事业打通一扇窗户。

“现在还不是开采最好的时机,一旦企业运转起来就需要源源不断的往里面投资金。”起初,沈秉昌并不赞同沈俊发急功近利的做法,毕竟他清楚家里的开支经常捉襟见肘。他劝解道。“政府虽然响应经济改革鼓励私人开办企业,但是目前的煤炭市场并不让人乐观。”

“资源就是沉睡在地下的财富!”沈俊发急眼了,反驳道。“等世人都知道它的价值,那时候都不知道花落谁家?搞不好连口汤都喝不上。我就是拉屎也要占一个坑,将来谁也抢不走。”

沈秉昌一向都佩服这个弟弟的事业心,更何况他能有今时今日,沈俊发功不可没。

想当年,他们兄弟百里求学以便将来出人头地时,最艰苦的时候一顿饭就分吃一个馒头;在他即将学业有成之时,他们那不知疲倦、劳碌一生的母亲为了能多收几斤粮食,终因劳累过度而卧床不起,他还没来得及将他那满腔如滔滔江水的孝心化为现实,母亲便永远的阖上她那疲倦的眼睛,这成了他心里永远的殇。

而在他们兄弟俩都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沈老爷子表面喜上眉梢但苦胆都愁出来了。心性豁达的沈俊发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摸黑将通知书付之一炬,还因此挨了老头子一顿棒槌。头脑灵活、心胸豁达的沈俊发没有因此而自暴自弃、丧失信心,先是接起老头子的教棒成了村里的老师,后来正好赶上兴修水库的天赐良机,他用自己的学识在工程上某得几份好差事,这才振兴了陷入低谷的家庭,让这个困难重重的家重新焕发了生机与活力。沈秉昌和妹妹沈玉琴能顺利的完成学业,沈俊发功如再造。沈秉昌每每想起沈俊发躲在背地里偷偷地自学未竟的课程时,他就眼角发酸、暗自流泪。

思前想后,沈秉昌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弟弟的理想,况且这是一个他认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展现广阔前景的事业。既然反对无效,那就坚定地站在一起:

“既然你吃了秤砣铁了心,我就全力的支持你。你只管放开拳脚的施展,我就是你最坚实的后盾。”他欣慰地拍了拍沈俊发的肩膀,坚定地说道:“我们兄弟同进退。”

同时进行的还有人员培训安排,在这方面,沈秉昌提供了最大力度的支持,将“大金刚”全部都派往县里的大矿学习矿务知识。沈俊发根据文化深浅、性格学识给每个人都定好了学习发展方向,然而还是有人因所学职业不是心中所属而心怀不满,当面斗胆量耍嘴皮。

“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锤!”沈俊发发话了。他环视一周,从每个人的眼睛一一扫过,直到众人安静下来,才以十分严肃的口气说道,“不论在什么岗位上,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不可能让你们稀里糊涂的回老家拿着乡亲们的性命开玩笑。所以,什么时候功德圆满、取得真经,你们什么时候再回去!”

没有人怀疑沈俊发是在编织一只吓唬人的老虎,因为只要他们展开幻想,就能预见他们的父母、妻儿在失去挚亲时是怎样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景。随着他们对这个行业深入了解,就越觉得这是一个将生命抵押给地球的危险行业,故而更加细心卖力的学习。当然,他们也取得了令自己都感到骄傲的成绩,在新年到来之前能与家人团聚便是最好的见证,那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学习能毕业。

为了表达对沈老爷子当年教书识字的栽培之恩,大年初二,“大金刚”经过早前磋商,提上精心准备的烟酒茶水齐聚沈家。遥想当年,沈老爷子可是他们这个文盲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以棍棒教学折服他们那一代人而著称。因老头子以“不为三斗米而折腰”的气魄锤炼他们的骨气,却以谷米杂粮作为他们的学费,所以他们私下里称呼他为“三斗米先生”。虽然“三斗米先生”那手握戒尺的形象在他们儿时的恶梦里就居住下来,如今还被他们烙印进自家的孩子的记忆中,用以吓唬他们的贪玩不学。但此时,“书到用时方恨少”的他们才深深体会到老头子当年的伟大。

“谢天谢地!亏得当初跟沈老师多学了几个字,果然就派上用场了。”高子牙笑道,心里暗自庆幸。实际上,高子牙在沈老爷子的弟子中也是出类拔萃之人,常得沈老爷子赏识,夸其“心思剔透”,若在古代有军师遗风。

“早知道能派上用场,当初打死也要多学几天了。好多字我都不认识,它们却都认识我。”秦百升唉声叹气,开始怀念沈老爷子用竹条抽打他的日子,因为他从“三斗米先生”那儿继承的衣钵最少,所以只能学习靠力气说话的人工开采技巧,而与他朝思暮想的安全员擦肩而过。

他是秦屠夫的长子,本着子承父业的传统和思想,儿时就梦想着快些长大杀遍村里的鸡猪牛羊,大碗吃肉大碗喝酒。为此,他还把邻居家放养的公鸡擒来悄悄地练习刀法,然而职业敏感的秦屠夫提前发现他的暴戾之气。秦屠夫打心眼瞧不上沈老爷子的学识,有人提起学堂他就对沈老爷子嗤之以鼻,还讽刺老头子的文化只能帮忙“耕田种地”。但是那次,他却不得不低下高昂的头颅情真意切的请教沈老头,恳求老爷子把令人担忧的长子收编入学堂,用文化知识照亮将要误入歧途的秦百升。他向老头子表达了自己的惴惴不安,担心秦百升为了学习刀法而练就“神偷”的本领,把村子的牛羊都偷个遍。离开学堂之时,秦屠夫挥舞着他沙包大的拳头威胁秦百升“你要是敢做贼,老子会把你当牲口宰了。”于是,秦百升堂堂正正与学堂打上了交道。固然结交了一群同龄的文化分子,但他还是念念不忘师学父亲,一门心思都在酒肉上,吃出如今这副魁梧剽悍、孔武有力的身板。

“简直是天理循环,到了你这个年纪也会有报应不爽的时候。”比他小上几岁的弟弟秦百召,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虽然他也遗传了屠夫世家强壮的基因生得虎背熊腰,但是他的反抗已经习惯在秦百升那比他大了整整一圈的身板前化为深深地敬畏。从上学时他就只能缩头缩脑、乖乖的坐在大哥身边大气都不敢出,还如影随形的伴随一生,此时他还不趁人多仗着众人的面子向大哥讨点利息回来。

“你那点小身板还不够看。”秦百升圆目斜瞅着秦百召,蔑视道。他最不满意弟弟偷偷摸摸、背后捅刀子的行径,他认为这种行为有失风度、没有大丈夫气概,即便他的拳头也没能纠正弟弟的这种恶习。他接着吼道:“你要是再不闭嘴,我会让你知道小锅饵子是铁做的。”

“踩着老虎尾巴了。”秦百召对他刮风就下雨的脾气深有研究,知道这是他抡起暴力拳头之前最后的警钟,所以,话一说完他就吓得赶紧往沈俊发身边挪,在沈俊发身后那种莫名的安全感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和苦恼。

果不其然,秦百升虎目豹眼,抡着砂锅大的拳头就立了起来。幸好那小子反应及时躲到沈俊发身后,要不他可不会轻易的收起出窍的剑。大伙一看兄弟俩这副架势,又揶揄欢笑了一阵。

“我说秦金刚,你是不是还对沈老伯抽你的事耿耿于怀?你应该感谢沈老伯多赏了你几巴掌,你才会写自己的名字。”龙兆云得意的调侃道。他思维灵活、学习能力强,沈老头子常如此赞叹他的小聪明——“只见三国山,便识三国水。”

“如果不是沈先生,发哥写个斗大的字,龙哥你也不见得会认识。”秦百召反驳道,毕竟这可是他向大哥赎罪示好、争取宽大处理的最好时机。

“打虎亲兄弟。你小子的舌头抹猪油了!”高子牙一把箍住秦百召的脖颈,笑道。

今日的沈老爷子难得春风满面,与三个弟子单独坐在一角唠家常,一边回想他们儿时的模样,那真是朝气蓬勃得一塌糊涂。他最喜爱与罗怀安这个弟子交谈,沉着安静、言语不多,但满脑子都是思想道理,不禁为这个孩子身在农家浪费了天赋而暗叹可惜;石匠之子陈定山则刚好相反,口若悬河、话落天空,但此时却像乖宝宝坐在他面前、只敢聆听不敢发言,他认为这是一种大场面前的性格缺失;而木匠之子李成顺,还残留着孩童时代腼腆的神情,心思就像他手下的木艺一样细腻,然而过于沉稳、缺乏冒险精神。在他引以为傲的众多弟子中,他最佩服的弟子当属秦百升,所以问道:

“百升!给你师傅拜过年没?”

想当年,众人都在沈老爷子的戒尺和竹条下发抖忏悔,以泪洗面,唯有秦百升从未被真正征服过。即便沈老爷子的教鞭也没能让秦百升屈服流泪,反而激起他骄傲的情绪,大言不惭的宣称“皮肉之苦能奈我何?”。

沈老爷子实在对他皮糙肉厚的意志无从下手,最终只好托付因伤退下来的侄儿沈中才教他一些拳腿功夫,希望他的一身力气能在将来派上用场。直到这时,秦百升才算找到了人生的乐趣,还因此获得了“秦金刚”这个威震全村的赫赫威名,在几年后,还会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连混迹江湖的人物也退避三舍、绕道而行。

而当时秦屠夫恨铁不成钢的巴掌也只是让他在门外跪了一天一夜,然后老屠夫自己反倒被儿子荒唐的学武之梦折服了,当庭宣布:“只要你不为非作歹,做一个正直的人我就心满意足了。”他还鼓励秦百升做一张超大木筏顺流而下直接打到鬼子的老巢去,坚决支持他穿越一个世纪,按照自己的意愿、靠自己的武力把国联军从这个国家重新赶出去一次。如果说这世上谁人能安抚秦百升的暴躁,除了沈俊发那张温和清秀的面孔之外,当属他的瘸腿师傅沈中才。

“还劳他记着我,已经去过了。”沈中才就住在隔壁,所以闻声就过来了,也顺便问问他们的工作筹备情况。

秦百升平日里连见了阎王也敢瞪眼,但却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孩子,这一点连沈老头子也叹服。只见他起身就把凳子恭恭敬敬放到沈中才屁股下,和颜悦色的告诉他:一切都在沈俊发的掌握之中。

筹备工作在沈俊发的掌握中有条不紊的紧张进行着,韩梅又一次见证了沈俊发身上的神奇魔力。他在村民大会上没有给大家空洞的展现未来的广阔前景,他仅有的底气只是:十年如一日积累的诚信和水利工程时期树立的可靠能干形象。他饱含深情的承诺:

“将来有我沈俊发一碗饭吃,就不会让大家空着碗。如果你们需要保证,‘贾国村的男儿一口吐沫一口钉’,这就是我沈俊发的保证。”

于是,韩梅看到一副波澜壮阔的景象:在隆隆炮声中,在滚滚黄烟中,在漫天的石屑灰尘之中,高举着锄头的村民争先恐后,先前被暴雨冲刷得面目全非的公路在男女老少的锄头下重新焕发了生命力。

三月里,吴金芳沿着焕然一新的公路一路前行,就是见多识广的他也不得不惊佩贾国山人民致富的热情。他还幽默地打趣道:

“为了迎接我,也不用劳师动众搞这么大的排场嘛!”

“你配得上这样的尊重。”沈老爷子对于吴金芳的到来满心欢喜,说道。

老人们成了吴金芳最忠实可靠的听众,年轻人都在围着沈俊发旋转,而孩子们宁愿冒着被家长巴掌伺候的风险,也要守在电视机前等着孙猴子大闹天宫,早已无暇顾及吴金芳神奇的故事。

“你培养了一个了不起的舵手啊!正好赶上一个好时代!”吴金芳说道。佛如一念便回顾了一生,他尽然有些失神,许久之后才释然的吐了一口气。

“是龙还是凤,要飞起来才得见真章。”沈老爷子看着眼神涣散的吴金芳,还真的担心他重新跌入记忆的深渊,回到他时间混乱、疯疯癫癫的时代。于是他拍了拍吴金芳的肩膀,说道。“老伙计,早就不是我们的年代啰!只要把我们的墓地留出来,年轻人的土地就让他们自己去倒腾吧!”

“我说老头子!我还等着和你分享四世同堂的好福分呢!”吴金芳回过神来,显然明白了老爷子的担心,哈哈大笑起来。而贾国村的历史证明,他们也的确得见那一天。

在春雨来临之前,吴金芳谢绝了参加开业大典的盛情挽留。他花费了一个下午才精挑细选出一个黄道吉日,据他所言,在众多黄道吉日中可谓在出类拔萃,将来必然风生水起。

耕种结束后,按照吴金芳推算指定的时辰,沈俊发筹备已久的事业在隆隆的鞭炮声正式起航,惊得几里之外的鸦雀也飞出老巢,盘旋在空中,以高昂的歌声庆祝这伟大的时刻。

沈秉昌为了给开业大典造势,特地盛情邀请了一批领导前来助阵,这也的确给了村民们极大的信心,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虽然领导们对本地简陋得只剩下力气的开采条件表示担忧,但还是给以了最大的精神支持。

这可把秦屠夫乐坏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摇身一变成了煤矿的创始人之一不说,领导们还单独接见了他这个小人物,当众称赞他的厨艺比县城的大厨还要高上一篾片。为了表达自己如火山般炙热的感激之情,他私下屠宰了一头自家的山羊当做谢礼,每位贵客离开时都喜笑颜开的接受了他的心意,带上一大块正宗的秦家山羊肉。他的慷慨不仅获得了领导的赏识,还获得了沈俊发藏在心底的感激,即便日后他家财万贯时,也没有忘记秦屠夫的一羊之恩。

傍晚,酒足饭饱的宾客在村民热情的欢送中心满意足的驱车离开,而沈秉昌因为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所以打算家住两日再回城里。

一同前来的还有沈秉昌的妻子,自从经过沈老爷子“大闹县政府”一役后,村里人都称呼她高太太。虽然她在到来之前不情不愿的表示:看见村里的路她就脚疼。但还是被她通情达理的父亲请出了家门,顺便好心的提醒她:“如果你想走起路来风风光光,最好穿上你的高跟皮鞋。”提起高跟鞋,高太太就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这源自于几年前,她在沈老爷子面前心直口快的抱怨:村里的路走起来就像海绵,让她的高跟皮鞋难以发挥出双脚的灵巧性。但是沈老爷子回复她:“路是在脚下,不是在鞋下,因为光着脚照样能走路。”

反正这次穿着平底鞋的她,整整比沈秉昌矮了半个头,这伤害了她那股在城里倔强的大小姐派头。她抬头看着沈秉昌那如沐春风般迷人的侧脸,就感觉到自己的女权主义受到了忽视和挤压,挽着丈夫的双手暗中使着劲的往下坠。所以众人是远远就看见沈秉昌是斜歪着身子、蹑手蹑脚走过来的,直到高太太听到人群的哄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沈老爷子清瘦而高大的身影,才激灵灵的放松了绑着丈夫双手,好让沈秉昌走起来堂堂正正。

“这才像话嘛!”沈秉昌暗中拍了一巴掌她的屁股,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

高太太原本将恼羞成怒,但转念一想,笑道:“让你先得瑟,回家再收拾你!”其实,看着众人以艳羡的目光瞧向自己的丈夫,她心里就美滋滋的,比喝了一罐蜂蜜都要甜。

虽然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而来,但高太太太却是在疯狂的喜悦之中挽着沈秉昌的胳膊离开的。在经过沈老爷子“大闹县政府”的风波之后,她就在她父亲的点醒下对这个家族进行了重新定义,对沈老爷子更是心怀敬畏。而此次,老爷子既眉慈目善,又和蔼可亲;既没有之前欢迎她“大驾光临”、“蓬荜生辉”的欢迎辞,也没有提起关乎之前种种芥蒂的只言片语。临行前老爷子还耐心的询问了孙女沈天泽的学习情况。

“她的学习连老师都赞不绝口!”一提起女儿,高太太就满怀骄傲。

“这还不是继承了我们沈家的天才基因!”沈秉昌得意的说道。高太太早就学乖了,也不当面反驳,笑意盈盈的看着丈夫。

为了响应和落实政府“计划生育”政策,沈天泽成了她和沈秉昌唯一的爱情结晶。天下人都满怀希望的期盼她能生一个男孩为沈家延续香火,而她也因对自己的肚子信心十足而信以为真;然而,等到医生满怀歉意地恭喜她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公主时,连她也难掩失望之情、搂着沈秉昌嚎啕大哭起来。她父亲当场就难过地开起了玩笑,说她“白吃白喝了那么多大补药”,而她的母亲也替她担忧“生了女儿将来家庭地位可能会不稳当”,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以沈秉昌的才干和手段,将来必定青云直上前程无量。

当所有人都沉浸在伤心失望中冷落尖声啼哭的孩子时,沈老头子是第一个记得抱起孩子的人,他抱起孙女,高声的向大家的宣布:“巾帼不让须眉,女人也能撑半边天!上天恩赐了沈家一个好孙女,孩子的名字就叫天泽,谁也不能小看!”

沈老爷子踢了踢无法接受自己后继无子的事实、脸上还挂着眼泪的沈秉昌,警告他:

“如果敢对妻儿有半句怨言,老子会让你蜕层皮。”

每当想起这件事,高太太就懊恼悔恨自己的无理取闹伤害了公公的信任,因为正是沈老爷子的庇护和安慰让她破涕为笑,走出了那段艰难灰暗的日子。而那时,韩梅头一年为沈家产下的第一个子嗣——沈轻霞——也是个女孩儿,沈老爷子从来没有在人前表现出自己的失落之情,只能在背地里唉声叹气。待到比沈天泽晚两年出生的沈轼一呱呱坠地,便注定成这个家族最耀眼的明星,所有人都众星捧月般喜欢上这个孩子。连沈秉昌也由衷的表达了自己的高兴,在听到这个天大的喜讯之后不顾旁人的手舞足蹈的笑道:

“还是二弟出息!生了个带把的小子!我们沈家也后继有人啦!”

高太太虽然有时候会生出对韩梅的嫉妒之情,但是并没有影响到她将沈轼视如己出的关怀。所以此次回来,她又给沈轼买了书包、书本和新衣服。当然,沈老爷子也没有让高太太空手而归,将老伴遗留的一对祖传翡翠手镯交给她,宽慰她:

“你婆婆的遗念,传长不传幼,你戴着留个念想。”

高太太实在是受宠若惊,双手端着手镯不知所措,呆呆的望着丈夫,只见沈秉昌一个劲的朝她使眼色,于是她顺着丈夫的眼神瞧去,便看见了正在厨房忙活的韩梅。韩梅终究拗不过大嫂的执意,收下了手镯中的一只,而沈老爷子居然乐呵呵的看着没有反对。回去的路上,按耐不住兴奋的高太太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她这个标准嫂子的榜样,一直纠缠着沈秉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待得开业大典尘埃落定,沈俊发召集村中精壮,得自愿者三十人,列为三队,定“一日三班制”。他们按照地质员的指点清晨破土而入,当天下午便得见黑灿灿的煤炭。看着躺在阳光里发出乌金光泽的煤块,工人们乐得手舞足蹈,村民们也彻底沸腾了,亲自参观了他们创造的奇迹,仿佛看到了通往文明世界的保证金。

“学无所用啊!”不久,龙兆云便发现他们成了空有职称的空头司令,前期的学习成果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寥寥无几。

“哈哈!你不要怕,哥会教你怎么打通地球。”这回轮到秦百升得瑟了,当初他还为错过安全员这个威武雄壮的职位而心有所失,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最吃香的开采大师,别提心里有多解气。

“我们刚刚起步,手里也不宽裕,只有实事求是、脚踏实地的走,不能盲目的跟风。”沈俊发劝解道,“学习没有错,将来终究会有用武之地。”他们没有多余的钱来铺设轨道和购买矿车兜,也不具备使用国家大矿那种结实牢靠的钢架的条件,连员工的工钱也是靠村民的友谊和信任磋商决定“先记账后付款”。

众人看着沈俊发这个贾国村历史中的第一任矿长、没有丝毫怨言就带头挥舞起了锄头,于是纷纷藏起了心中的埋怨、埋头苦干起来。有希望的汗水值得流,他们一如既往的信任支持沈俊发。

“没有条件,我们就创造条件。”沈俊发如是说道。于是村民们见识了沈俊发卓越非凡的创造力:煤炭靠挖,运输靠背。

沈俊发还根据实际情况,征求了老篾匠的建议,重新改良了运输工具——用竹篾编织的背篓,这让工人们背起来既舒服又省力。他的竹篾手艺摇身一变,一度成为一个吃香赚钱的垄断行业,虽然沈俊发拖欠了他几年的欠款,但还是让他发了一笔大财,因为沈俊发跟他口头预约订购了几年的运输工具,而村里最不缺乏的就是竹子,只缺乏像他这种将竹子的韧性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人才。

“虽然本地的地质结构稳定,但为了安全起见,你最好还是安装支架。”被沈秉昌指派来的地质员适时的向沈俊发做出了提醒。他在国企呆惯了,实在不能坐视不理自己的人身安全了,看着工人们像编织篱笆一样用竹篾和杂木简简单单的规整巷道,他每次从矿井出来就会生出一股死里逃生的快感,感谢上天让他还活着。

地质员是一个刚刚从学校毕业几年的愣头青,本人姓张,名显聪,因沾染上书生的腐朽气息自恃才高而又愤世嫉俗。他一毕业便因无人赏识而被下放到一个国企煤矿,跟理想中一尘不染的办公室相去甚远。他被指定跟随一个经验丰富、实际上文化低劣的师傅学习靠运气指导开采,在那里,他有科学依据的学识备受排挤而令他深感所学一无是处。因为沈秉昌的用心良苦,才从县里纡尊降贵到这个蛮荒的地方。在这里,他得以尽情的施展自己的才干,但是很快就为这儿小得可怜的舞台感到大失所望,在他看来,堪称大材小用杀鸡用了牛刀。

虽然众人好酒好肉、温言软语的将他奉为坐上贵宾,但他总为在这穷乡僻壤跟一群穷怀理想的乡巴佬搅到一团而满面愁容,也怨恨沈秉昌别有用心的安排,感觉自己像古代的流放之人受到了贬谪轻视。虽然他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自己的孤高自傲,但是淳朴善良且有求于他的农家汉子们却不忍心戳破他的面具,只是一如既往的对他客客气气。

“能用木材代替吗?”沈俊发思忖良久,方才询问道。

“我在一些小矿见到过他们使用木架,但是需要精通的木匠。”张显聪答道。

沈俊发得到这醍醐灌顶的肯定答复,眼前立马就豁然明朗起来。当天,他就和安全员李成顺激烈的讨论起来,正是看重李成顺那细腻出众的木艺和沉稳耐心的性格,当初才决定把他安排在安全员这个位置。李成顺也不负众望,与自己的父亲李老木匠相互印证之后,第二天便拿出了模型样板。李成顺还当众演示了用法和性能,并且头头是道的陈述了自己的铺陈设想。这套经济适用的方案还来不及上报申请专利,便被贯彻落实到矿井中。而陈老木匠立马就成为了煤矿重臣,担负起了支架木这项艰巨的任务。几年后,还因此滋生了一个新兴的偷盗伐木行业,处在叛逆阶段、凡事都愤愤不平的沈轼还为此和沈俊发进行了一番激烈的争论,最后泱泱不快的玩起离家出走。

村里的陈石匠在听闻了老篾匠和李木匠俩人都得以施展才华后,深感自己的手艺受到了冷落。他是个不甘寂寞之人,耐心的数落了儿子陈定山一顿,骂他身为大金刚之一,居然敢怀疑自己父亲的手艺丢人现眼;咒他平日里舌绽莲花,关键时候就是个没嘴的铁葫芦。他终究是个不甘落后之人,赶着陈定山就亲自找上门来。

“大侄子,你不要提钱!提钱伤感情,你心里记着就行,将来等我老头子哪一天动不了的时候,你给我送几口小酒喝喝,我就心满知足了。”陈石匠理解沈俊发的难处,毛遂自荐。

沈俊发千恩万谢的接受了老石匠的雪中送炭,而老石匠也没有辜负沈俊发的信任,赶在立冬之前就筑起了一道长五十米的白石拱道,不仅让土里土气的矿井面貌焕然一新,而且彻底改观了村民以往对老石匠手艺粗糙的映象。村民们对新建的拱道赞不绝口,眼见为实,每一块石板都在老石匠的锤子下变得光滑平整,很容易让人怀疑非人力而为,而是出自机器制造;石板的粘合简直让人拍案叫绝,堪称严丝合缝、不露破绽,如果不用显微镜考量,很难发现它们之间的细微出入。

沈老爷子为了表彰、铭记下陈石匠的功绩,在为煤矿提名刻字时,还特意提笔在拱道入口的大石板上面写道:此道出自于杰出的陈显士之手。

老石匠对于自己的名字能刻进辉煌的村史喜不自胜,吹着胡须,不无骄傲的当众宣布:

“这是我一生之中最满意的杰作,没有之二。”

眼看暴雨时节即将临近,沈俊发却犯了愁。他瞅着险些撞上山头的乌云,开始担忧公路承载暴雨的洗刷的能力,是否如当初设想的将煤炭顺顺当当的运出大山。

沈俊发认为非常有必要往县城里跑一趟。等进了城里,他才了解到运输司机并非像鱼塘里的鱼儿想吃就有,而是如宝石般罕珍稀见、一员难求,连一些大矿都和颜悦色、好酒好肉的拉拢。沈秉昌在听完弟弟报告了煤矿的进展后,心感安慰,立马托人帮他安排了几位车主碰面商谈。但是货车司机在听完他的陈情后,当即就哈哈大笑起来,表明他们从未听说过他所说的地方,而且他们也不会放任着县城附近的钱不挣而跑去素未谋面的大山里。还好有一个叫钱百万的车主因为有幸见过沈秉昌大秘书,私下里询问了沈俊发与沈秉昌是不是相识,当沈俊发表明身份后,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有利可图的长远投资也为未可知,于是欣然地向沈俊发的伸出了援助之手。

钱百万虽然个头不高,但却长得敦实匀称,笑起来有点狡黠但却感觉不到威胁,尤其是眼睛水灵,这一点让沈俊发记忆尤为深刻。沈俊发为消除他的后顾之忧,特意将他带上与大哥沈秉昌吃了一顿便饭,才连哄带骗将他带回来。

在众目期待之中,贾国村迎来了有史以来的第二辆大型汽车,他们在水利工程时期有幸见识过那辆秃头秃脑、军绿色的解放牌汽车,但之后就再未谋面。一同捎带而来的又是两台抽水机,一大一小,正好可以搭配使用。事实上,半月之后,当暴雨如期而至、井下大水泛滥时,大伙又一次领教了沈俊发所说的“有备无患”。

“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才能消停啊!”张显聪点燃起来的激情,被每天必然一场疾风骤雨折磨得心浮气躁,因为他从沈俊发那儿收到了好消息:平稳度过雨季之后,他就高升到县城里了,可以在办公室里指点江山。他打算到时候坐着钱百万的货车风风光光的走,永远不再回来。但是,自从钱百万运出第三车煤炭之后就杳无音信了。

“钱百万这个龟儿子不会一去不返了吧!”陈定山嘴比心快,不安的说道。

“你说他嘛!”沈俊发胸有成竹的说道。“他会回来的。”

“发哥!你还真沉得住气。”龙兆云也心急了,人都半个月不见踪影了还能气定神闲。他开始怀疑沈俊发的判断,小心的问道:“你说他会回来,那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我们现在的路,鬼见了都要发愁,更何况是人。”高子牙说道。“钱百万那算盘打得比财神爷都精。下雨了,只有县城周边的交通好,所以他只会在周边活动。等天气晴定了,他自然会回来。”

沈俊发笑而不语,和高子牙相视一笑。众人看着两人得意的表情,半信半疑。

“你都快高升了!怎么还一副闷葫芦苦瓜脸?”秦百升正在生着闷气,看着郁郁寡欢、好像被人挖了祖坟的张显聪,心里莫就来气,鼓着眼睛问道。他是个耿直的汉子,扬起黑黝黝、犹如簸箕大的巴掌,毫无顾忌的拍落在张显聪的肩膀上,顺便暗中加了点力道捏了捏那副小肩膀,直到那家伙疼得龇牙咧嘴才笑呵呵的说道:“以后富贵了,可不要忘记我们呐!”

张显聪一见秦百升那彪悍的身躯,就觉得口干舌燥,他毫不怀疑,惹恼这位活阎王会落得个客死他乡的下场。他是个聪明人,反正等到雨一停他就远走高飞,谁还愿意跟这伙土包子整天口是心非的称兄道弟。所以,他虽然被捏得浑身发抖,还是当即就挤出笑容,答道:“不敢······不敢忘!”

沈俊发瞪了一眼秦百升才让他那只压在张显聪肩上的大手缩了回去,气得秦百升直吹胡子。要不是依仗着这小子被沈俊发抬举为“暂时必不可少之人”,他早就将这傲慢、自恃清高的家伙扔出山外,风吹都吹不回来。他怒目直视张显聪,威胁道:“你小子最好不要忘记!要不是发哥在那些达官显贵面前为你说尽了好话,把你吹捧得连天上的星星都能挖下来,你以为你·····”

“你出来。”沈俊发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他自认为不是那种做好事不求留名之人,相反,他希望能帮助别人获得有人情味的友谊。但是秦百升心直口快的表达方式实在有欠稳妥,用在心胸狭窄之人的身上只会适得其反,他认为有必要帮秦金刚纠正双手捏肩的力道。

张显聪对沈俊发的才智虽然早有目睹,但正是在见识了沈俊发试图利用别人的优秀来掩盖自己那鹤立鸡群的才智之后,反而阻碍了他的信任,因为沈俊发给他留下了一个居心叵测、阴险狡诈的形象。但是在那天,他因为沉默的习惯和罗怀安产生了共同语言,他相信沉默能保守住秘密,所以,他大胆地对一向缄默不语的罗怀安道出了心存已久的疑惑。他问道:

“你们就真的那么信得过沈俊发?”

“合作的基础是信任!而我们信任他的基础就是:他从来不欺骗我们给予他的信任。况且,你亲眼所见,当我们选择相信他时,总是得到的多,损失的少。”

那一夜,张显聪被罗怀安这个农家汉子的话折磨得一夜未眠,他回首往昔,得出的结论是:他因辜负了别人的信任而失去良多。

翌日清晨,当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张显聪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连一向认为他清高入骨、不可救药的秦百升也被他展现出来的亲和力吓住了,惊讶之余摸了摸他的额头,问他是不是发高烧烧迷糊了。而他也没有生气,把带着青年艺术家气息的一头长发往后一抹,露出灿烂的笑容,轻佻地说道:

“我是浪子回头张显聪。”

他洗心革面的表白当场就为他获得了第一份友谊,一度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屠夫之子——秦金刚,这个力大如牛、笑声如吼的粗犷汉子害羞的向他伸出致歉之手,捏得他龇牙咧嘴、浑身哆嗦,乐得众人哈哈大笑。

“如果想要进步,就要不断总结经验,学习借鉴别人的优点。”沈俊发曾如是向员工指导企业的发展方向,但张显聪却认为这是沈俊发别有用意的提点。也是在那段时间,他重新认识了沈俊发,发现了沈俊发那堪比恒星的吸引力——在他的世界,所有人都在围着他旋转。他曾直言不讳的问起这个问题,但是沈俊发却笑着反问他:

“如果太阳不发光不发热,你认为地球还会围绕着他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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