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仰头,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眯起眼,望着远空乍起又乍灭的火光。
可能是距离太远的原因吧,那只身似游蛇却有着宽大双翼的怪物,它被巨舰火炮撕裂之时的哀嚎微不可察,男人在心中默数了几秒,炮火的轰鸣闷响才刚刚传到耳中。像雷霆。
男人心想这真是神奇啊,对于怪物来说他们脆弱不堪,渺小可怜,可比起空中的巨舰,怪物反倒成了撼树的蚍蜉,车轮前的蝼蚁。
这个可悲的世界有太多怪物,还好有大鱼吃小鱼,有大怪兽吞噬小怪兽,而正义的英雄大概总会降临吧。三拳两脚,世界和平。
男人双手微颤地点燃一根香烟,贪婪地吸上一大口,然后他吐出烟圈,将未曾燃尽的烟头抛向绵绵细雨。
在他不远处,地面上有腐蚀的坑洼,大概五分钟前,男人的战友就笑着蹲在那儿,轻声说还好家里人远在数百公里外的城市,想必不会被灾难波及吧。
男人只好张张嘴,他的家庭在许多年前就成为了宝贵的回忆,实在不懂怎样说出家的感受,所以他笨拙地组织语言,试图安慰年轻的同伴。
然后那只翼展超过十米,体似游蛇的怪物不知怎么穿过了炮火的封锁线,从天而降的强腐蚀酸液让年轻人来不及发出半点声响。
怪物扬长离去,它的目标当然不会是弱小的地面部队,远空那座碍眼的战舰才是它们的真正敌人。对于它,这种攻击行为就好比带着一丝厌恶和烦躁向地面的虫子吐出口水,轻松惬意,不值一提。
生命可以灿如夏花,当然也能像雨夜里沉默流淌的水花。这是中年男人作为天命一线老兵早已熟知的事实。
因此从男人抬起机枪疯狂朝天扫射、怒吼,到他抽着烟目睹怪物的焚灭,大概只用了五分钟。一个人的血液从极热到极冷,其实也只用五分钟。
有人在他耳边大喊着什么,好像是要求所有人向外撤离,将炮火的封锁圈进一步龟缩。这是极度无奈的做法,崩坏兽的浪潮仿佛无穷无尽,只有在那艘空中堡垒的炮火辐射范围里,才能找到礁石来抵御疯狂的冲击。
男人回过神,麻木地伸手拆解起重型枪械的基座。
兽潮暂歇,这是天命部队喘息的机会,也是撤离的机会。雨幕下的城市街巷,火光处处,兽吼隐隐,濒死挣扎的痛苦声不知从黑暗的哪里传来,一切的一切都宛如地狱。
如果幸存者寻着战舰方向而来,那么这一轮撤退之后,本就渺小的生机大概近似于无了。
所以男人忍不住回头,想要遥望最后一眼,然后他彻底愣住,粗糙的大手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
白色长发的少女翻身爬上了路灯柱,她踮起脚尖,手搭凉棚,似乎在眺望着什么。男人呆呆地想这样火光缭乱的雨夜,目光所及处都是断壁残垣,除非你的眼睛自带远光照明和透视功能,否则又能看见什么啊。
好像感觉到了男人的注视,少女突然回过了头。
月色下,少女的面庞带着柔和的光,她侧过头,眨眨湛蓝色的眼睛,然后向男人挥了挥手,背后垂落的两条长辫轻轻甩动——也许是高兴的意思?
烈火覆盖的战场,美丽的少女这样突兀而神奇的出现,白发在雨中飘扬,像月下湖泊旁起舞的精灵。这让男人一时失神,产生了误入童话森林的错觉。
也正是因为失神让他没能发现阴影里潜藏的,那只砥砺爪牙的甲壳类崩坏兽。
“小心!”男人大吼,枪口在瞬间对准了飞扑的异兽。
可是他的手在颤抖,扳机始终无法按下。距离太近了,时间太短了,重型机枪的准确度根本无法保证。而一旦失手,少女的结局和被崩坏兽咬碎并无两样。
少女好像因为他的大喊愣住了,她奇怪地眨眨眼,甚至没能回头看一看。刹那间怪兽的巨爪已经接近了少女。男人拼尽全力才克制住扭头的冲动,他不想看到那过分残酷的一幕,他已经见得够多了。
确实很残酷,只是残酷的对象稍有不同。
崩坏兽那足以抵御坦克主炮的骨质铠甲碎了一地,它的头颅已不成形状,半个巨大的身子带上了灼烧的伤痕,简直像躯体被重锤敲碎后扔进了高温熔炉。
而这一切,似乎都来自于少女在手中把玩的银色手枪。
在最后一刻,少女从腰间拿出了它,抬手,并无瞄准——毕竟崩坏兽的巨大脑袋已近在咫尺,然后随意地扣下了扳机。
用手枪狩猎崩坏兽?这听起来大概和用石头磨制的长矛去狩猎猛犸象一样可笑。
但男人一点笑不出来,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轻轻吐气。
那支银色手枪枪身修长,泛着金属的冷光,造型优雅得宛如工艺品——发射的时候也像,没有刺目火光,没有震耳轰鸣,只有细小的银光一闪而过,然后怪物如坠炼狱,在银光下四分五裂,身躯破碎,残骸飘落尘土。
石头长矛真的捅死了猛犸象,而且是从头到尾捅成了个窟窿,巨兽全无挣扎,安详去世。
长矛的主人好像也觉得理当如此,女孩甩甩手,收枪入鞘,在灯柱上站起。白发垂落,背后的灰色披风更显身形修长。
她朝男人笑着挥挥手,在胸前画出天命的十字符号,纵身跃入了黑暗。
“这真的还算是人类嘛。”有人靠了过来,搂住中年男人的肩膀,惊叹。
白发女孩的惊艳一枪被不少人目睹,乍舌失语的同时却有着隐隐的理所当然。
“不愧是……天命的女武神啊。也只有这样的怪物,才能对付怪物吧。”他们擦拭着枪管,感叹着。
崩坏天灾的力量如此强大可怖。地震、洪水、飓风、火山,和更恐怖的崩坏兽潮。脆弱的人类似乎全无生机,只能被动挣扎。
直到女武神的出现。
14世纪,第二次崩坏爆发在欧洲。也是这一场灾难里,天命第一次以救世主的身份高调登场,麾下的对崩坏骑士团与女武神部队成功击退了崩坏兽潮。《福音书上慈悲记载着,“世人从此得救”。
不知为何,比起健壮的男人,女性对于崩坏力量更容易出现超绝的适应现象。她们能从崩坏中夺取力量进而对抗崩坏,这就是天命女武神的起源。
这种对崩坏能抗性甚至是可以随血脉基因流传下来的,因而也形成了一些有着悠久历史的传承家族。他们与崩坏共生,也发誓与崩坏共灭。
在世人的眼中,崩坏当然意味着灾难和末日,而掌控着部分崩坏力量的女武神,却也不仅是救世天使这么简单的身份。
从古至今,求同排异永远是人类信奉的真理法则。何况在某些人阴暗的心里……这超自然的伟力凭什么归属于己身?
所以哪怕是同属于天命的部队,在看到白发女孩并确认其身份后,第一反应是暗暗松了口气,然后便是好奇的远观和议论。
“怪物……吗?”男人低语,不置可否。
“你说什么?”同伴没听清,愣了愣。
“没什么。”男人背起枪。
他回想了一下白发女孩的笑容和挥手,还是不能确定那是在跟自己打招呼。他透过雨幕望了望城市深处最后一眼,想起女孩踮脚远眺的模样。
她是在找什么呢?某个人还是某样东西?即便是强大的女武神,在这样的天灾里独自行动也不见得会安全吧?
“那不是什么怪物。”男人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寻着半空的火光迈步而去。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也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她只是弄丢了什么心爱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