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有些手足无措地擦汗。

他有张典型的东方男人面孔，罩着粗麻筒袖上衣，朴素地像个瀛洲老店里兢兢业业的小学徒。有趣的是他在额头上绑了条白缎带，缎带皱皱巴巴，已被汗水湿透。

德丽莎模糊知道，这白缎带算是瀛洲武士文化的变形，直到今天仍然有许多面临考试或者迎接困难的瀛洲人会绑上这种叫做“钵卷”的布条，同时写上“忠勇”“必胜”之类的字眼激励自己——效果大概和英国人喜欢读传奇英雄故事差不多。

只不过年轻人的白布条上，用粗狂草书龙飞凤舞地写着Fighting

这是哪里来的幺蛾子三号？德丽莎挑了挑眉，探询的目光投向米歇尔副所长。

“咳，津久郎是我近几年才收的学生，虽然年轻但却着实很有天赋！”米歇尔大力拍着得意门徒的肩膀，“圣女大人喊他阿久津就行。”

“哦。”德丽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幺蛾子三号嘛。

“一小时前，圣女大人敲响会议钟的时候顺便给在座诸位发去了资料文件夹。信息很多，形势复杂。”老人转头俯视众人，“不过要我说，真正关键的信息其实就是四个字——‘人工崩坏’！”

德丽莎暗惊，米歇尔不愧是副所长，这敏锐的洞察力有些惊人。

“中国人有句老话，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不是教团骑士那种莽夫，而是运用天才头脑掌控世界的人！”米歇尔大声说，“既然这件事背后有‘逆熵’鬼鬼祟祟的身影，我们就完全有必要把他们从阴影里抓出来，弄清他们的意图！而阿久津，正是我们中间最为了解‘逆熵’的人。他的研究方向是‘逆熵’机甲技术与崩坏能回路解析，同时融合了我们研究所传统的人体兵器科学理念，再结合天命历史悠久的……”

“咳咳，”德丽莎咳嗽起来，“请说重点吧米歇尔所长。”

白胡子老头点点头，竖起大拇指：“重点来说，阿久津正是我们天命与逆熵的技术凝聚点！继往开来者！”

被委以重任的年轻人耷眉耸肩，嘴巴一开一合也不知道喃喃着什么，活像条搁浅的咸鱼。

“咳，阿久津！给圣女大人展示一下脉冲刀17式的仿作！”

“师傅你才说过碰一下刀就扣我经费的……”年轻人嘟囔着。

老人目光一冷。

阿久津弯下腰，一路小跑着回到蒲团，捧起了那把蛇形刀胚。

德丽莎看着稀稀落落的蒲团，忽然有个疑问：“米歇尔副所长，这次的与会者似乎格外少啊？所长她不来倒是正常，可其他人……”

“那种废物来了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老头儿毫不客气地打断。

“哼，或许他们也算得上稚嫩的天才，可哪怕是天才也有三六九等之分！那些年轻人只不过是‘技’与‘术’的天才，只配的上‘匠人’两个字。能来参加会议的，能在这种攸关人类存亡大事上发言的，至少也得有‘匠师’的眼光吧！”

会议室的众人精神一振，纷纷面色高贵地仰头，与有荣焉。

德丽莎忍住捂脸的冲动：“那您对自己的评价是……”

老头儿谦虚地摸了把胡子：“区区一代宗师，不提不提。”

“那所长她呢？”德丽莎有些好奇。

老头儿深吸气，眸子里溢出金灿灿的憧憬：“千年匠神！”

匠神么……德丽莎微微愣住，脑海里浮现出少女抿起嘴唇的侧脸。

“好了都看过来！”

老头儿大力地拍手。

“叶琳娜别鼓捣你没用的破核心了！睁大眼睛！接下来要展示的……或许是律者规则的具现！”

阿久津的眼神骤然亮起，整个人像是隐隐拔高了一截，仿佛被触动了什么开关。

他温柔而迷醉地抚摸蛇形刀柄，顺着刀身摸索着什么。

近距离下德丽莎才注意到，那纯黑的长刀看似粗糙，其实表面布满了精细复杂的凹凸纹路。

伴着阿久津的触碰，刀身震颤，细密的紫色火花溅涌闪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苏醒，在挣扎，准备从刀身一跃而出！

一旁的米歇尔面对异变毫无波澜，他打开手边的一指长宽小盒，右手戴上了不知名材质的实验手套，沉稳而缓慢地从盒中取出了一枚紫色结晶。

“高纯度的崩坏能碎片。已经进行了辐射指数处理。”米歇尔说。

他将反射着奇异光泽的结晶碎片靠近了震颤的太刀。

然后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同时放开了手！

嘶昂

一瞬间的寂静，随即高频率的奇特音波响彻了会议室！

本应摔落地面的二者竟然不知为何静止在半空。刀身极速振动，肉眼可见的紫色电光一圈圈涌出，包围了崩坏能碎片！

简直像是稳定的电路系统！电路穿过碎片，再携带着能量回到长刀，仿佛形成了稳固的能量循环系统！

“不可能！这，这是什么诡异的崩坏能回路！”

“电磁轮有反应了！这是电磁场！是悬浮磁场形成的平衡！”

“好精细的流动循环，难以想象这是两个死物自然交汇的结果……”

“喂前面的等等，你他妈随身带着六公斤重的电磁轮干啥？我记得这玩意儿遇到强磁场和交汇变压是会爆炸的吧！！”

轰然的议论声炸开，甚至连刺耳的长刀嘶鸣都无法盖住。

研究员们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身体前倾，拼命向刀身靠拢，兴奋到浑身颤栗宛如通上电……如果不是米歇尔冷冽的目光可能会一齐猛扑上去吧。

“脉冲太刀17式。半年前在墨西哥市的一场冲突里，我们从歼灭的‘逆熵’部队回收了那件战利品。当然这一件只是阿久津的仿作。”

米歇尔缓缓说着。

“其实，对于‘逆熵’的制式武装我们一直看不上眼——哪怕是现在也一点没变。因为他们的技术核心力根本就不在这一方面！他们的机甲技术、浮空战舰、崩坏能回路的运用……才是逆熵科技的强悍之处，而人员的单兵武装这一方面，呵呵，垃圾！”

“半个月后，脉冲太刀17式被回收部队送到了圣1503研究所，他们的研究员打着哈欠在仓库表上画勾。然后在那里作客的所长大人一把拿了过来，说了句‘借’我看看。回到空岛上埋头研究了数月，所长大人终于得出了结论，一个让我兴奋不已的结论！”

米歇尔深吸口气，环顾四周：“所长大人的原话是，‘逆熵’手里……掌握着恐怕不止一位律者！”

“不可能！”德丽莎当即摇头，“律者那种存在绝无被掌控的可能！哪怕，哪怕是他……”

“如果是还没有长大的律者呢？还在沉睡中的律者呢？”米歇尔眉头一挑，“其实天命的核心档案层……我想也不是没有那些隐秘到极点的研究资料。毕竟在天命手里被极速剿灭的律者也在历史上出现过。突然爆发突然结束，简直像是……”

“米歇尔！”

德丽莎悄然握拳，长椅扶手极轻微的哀鸣一声，“请慎言……有些东西是无处不在的。”

米歇尔沉默了半晌，阿久津偷偷忘了老师一眼，一言不发地上前关闭了仿制太刀的开关，电磁场嗡鸣一声，他接住了摔落的结晶碎片。

“德丽莎大人，您作为天命仅有的三位S级女武神之一，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Project·Mei】？”米歇尔低声说。

Mei？熟悉的名字一掠而过，德丽莎皱了皱眉。

“隐约了解过。‘逆熵’的秘密结社——Me社，传闻拿里有着和天命圣级研究所相媲美的科研力量。我记得这是Me社暗中运行的一项高危计划吧？天命在大约一年前就已经确认，名为Project·Mei】的项目被逆熵放弃，投入终止……”

“没有放弃。没有终止。”

米歇尔摇头。

“最近几年频繁出现的一系列电磁武器，都有着与脉冲太刀17式高度相似的核心技术，所长大人能够肯定，Mei计划非但没有撤销，而且……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步骤。”

阿久津突然打了个寒颤，他恍惚中发现，偌大的会议室里不知何时变得安静下来。他有些僵硬地扭过脖子，心脏在愕然中紧缩——熟悉的面孔无声地消失了！连摆好的蒲团也看不到了！整个会议室里什么时候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而米歇尔仿佛全无所觉，他侃侃而谈着，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高居首座的圣女大人面色逐渐冰冷，宛如实质的寒意封天锁地。

“第四律者降生在您的学生雷电芽衣的身上，我对此感到……很遗憾。”米歇尔叹息，“天命使用崩坏的力量来对抗崩坏，把少女们送到天灾的面前浴血奋战。女武神，多么英武美丽的称谓，可是圣芙蕾雅学园的英灵殿总是在流着眼泪啊……”

“米歇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您听说过德国的民间史诗‘尼伯龙根之歌’吗？”老头儿说，“‘屠龙者终将成为恶龙’，这是每个德国小孩童年的噩梦。王尔德小姐在她的童话里也描述过画像和男人的故事——男人将他的罪恶埋葬在画中，于是终有一天画像会反过来吞噬掉他，从而……取代他。”

“想不到身为科研工作者的您，还能对民间文学和童话有如此了解。”德丽莎说。

“何必开这种玩笑呢，圣女大人。”米歇尔摇着头，“我们都知道人类文明的历史其实就是崩坏的历史。所谓的神话、史诗乃至童话，或许只不过是先民们亲面崩坏后的记述罢了。而王尔德小姐……她神秘的一生和遗留在天命档案馆的圣痕资料，其实早就默认了其特殊的身份吧。”

“第四律者的复活、人工崩坏潮、逆熵的影子、长空市的两次崩坏……”

米歇尔抬起了头，第一次与圣女大人平视。德丽莎看见老人眼底的疲惫。

“Project·Mei】……”他沙哑地说，“雷电芽衣的英文名字，Raiden M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