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结束了?”
金属球的机械臂扒在舷窗上,探头探脑,声音有些呆滞。
黑色的死气将战场笼罩,彻骨的寒意直达天空。Zwei看到云层里都有细碎的冰晶在漂浮!
数百道紫电雷龙被冻成巨大的冰雕,然后齐齐摔碎在地面上。几百几千吨的冰块,发出冰山碰撞般的隆隆碎裂声。
见鬼,这是什么级别的战斗?!一个陌生黑发女人的屠神战场?能够与神明正面抗衡的生物,自己怎么也得是个半神级别吧?
休伯利安的炮火停歇了。可是天边的空间裂缝并没有停止。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碎裂声不停响起,黑色的缝隙越来越大,似乎律者的神国极不稳定,行将坠落!
突然,特斯拉目光一凝,下意识屏住呼吸,脱口而出:
“不……还没有。”
在张木子的注视下,小鸟一样摔落的律者戛然而止,然后所有动作凝固在半空。
以她为中心,无形的浩瀚的崩坏能呈圆环扩散。
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波动,那是律者神国降临的时候。而这一次却是神国毁灭的反应!
神国正迎来末日,空间产生毁灭的余波。波动掠过的地方,空间一寸寸崩裂,这片幻想的世界正在死亡!
天空上,休伯利安号舰身震动。从舰桥俯视,可以发现整座城市像是巨大的揉捏的画卷。皱褶被抹平,画幅被摊平,律者画下的世界在褪色,现实在显露。
笼罩长空市的浓雾消散了。原来律者空间外正是黎明,金色的阳光正慷慨挥洒,万千金线降临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雨过天晴,夜尽天明。
“冲出来了!”
Zwei愣神之后惊喜地大喊:
“博士!我们……”
“是我们】冲出来了。”
特斯拉死死看向某处。
“律者主动把休伯利安号释放,主动毁掉她的领域,因为……她有更重要的目标!”
Zwei随着特斯拉的目光看去,它看到城市中心屹立起雷霆神柱,而本已死去的律者脚尖轻点,身下雷海翻涌!
赤红色的雷柱一根接一根拔地而起,横向的木柱将它们拼接勾连,四角方正,形成宛如巨大门户的支架。
“瀛洲鸟居?”
奇特的建筑让Zwei脱口而出。
鸟居是瀛洲神社的附属建筑,传说它代表着神域的入口,用于区分神域和人类的世俗界。
瀛洲人在踏入鸟居之后都会屏息敛神,恭敬地低下头。因为传说里,踏入鸟居之人,一举一动都在神明眼中!
“踏入鸟居,即意味着踏入神国。”特斯拉低声说,“律者把我们驱逐出神国,却把她留在了另一个结界中。”
“神国的维持对律者也是巨大的消耗,”Zwei明白过来,“而且她还要分出精力应付休伯利安的炮火牵制!”
“所以她主动将神国收拢,压缩成鸟居内的结界!因为那个女人值得她正视,值得她全力以赴。”
特斯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目光幽幽地说:“接下来,她只能独自面对神明了。完全体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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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白的水磨石地面在脚下铺展。
这座室内剑道馆的面积大到夸张。地面光洁,装饰朴素——
应该是剑道馆吧?高悬的匾额上是典型的瀛洲草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墨黑大字:北辰一刀】
但是哪里会有这么庞大的剑道馆?
简直是座室内广场,横宽数百米,站下两千个人也不嫌多,馆内空空荡荡像要吹起风。
米黄条纹天花板,吊灯光芒暗淡,角落竖着半人高的彩色陶瓷瓶,瓶子里是新鲜的插花。
律者弯腰,从瓶中取出黎色的山茶枝,横握在手心里。枝头是茶白的花朵,温婉可爱。
张木子咳嗽两声,苦笑:“我看你才是蟑螂命吧。”
“这里是雷电家的剑道馆。”
律者抚摸花枝,眼神温柔。
“你也许不会相信,雷电龙马其实是个瀛洲花道的高手。很多个日子里,他就站在花前,静静看着雷电芽衣练习剑道。”
“唔,文理双修,科学家也得有业余爱好嘛。很好。”张木子干巴巴点头。
“他说花道和剑道是共通的。他们都是艺术,都要盛放。”
“谁说理科男不懂浪漫!”张木子竖起大拇指。
律者忽然轻笑起来:
“可我知道他是在胡说。剑道是杀人的艺术,是粗野的艺术,是暴力的艺术。沉迷于花道?呵,他只是想用柔软的花朵来压制暴力的欲望!他让雷电芽衣学习花道,修身养性?他只是在害怕罢了!他是个胆小鬼,不敢承认女儿内心的暴虐!他自始至终都把雷电芽衣当成怪物!”
律者流下眼泪,笑容疯狂。
“他把我,当成怪物啊。”
她的声音里溢满悲伤。
张木子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律者的表演。
女孩踮起脚尖,抓住山茶花枝转了一圈,像是提着蕾丝裙摆一样的优雅。可她的脸上半是幸福的追忆,半是恶鬼般的暴虐。
她用双手掩住脸庞,呜咽着哭泣。
“真可怜。你疯了。”张木子说。
一体双魂。她既是渴望幸福的女孩,又是注定毁灭罗马的暴君。
自我认知的痛苦把她逼疯。
“可怜?”
呜咽的女孩戛然而止,她从指缝间睁开眼。
“可怜?可怜!你知道……什么是可怜么!”
律者愤怒到颤抖。
“那个要被我杀掉的雷电芽衣才可怜!凡人,凡人!你要我说多少遍!神明不需要被可怜!”
暴怒如渊如狱。她折断山茶枝,举起断剑似的举起它。
雷霆缠绕,雷光闪烁。律者手中的花枝化作了长刀,刀身细且薄,刀柄裹着鲛皮制成的柄卷。
“这才是花的真相。”
律者轻弹打刀的锋刃,侧耳听刀鸣声,眼神迷醉。
“雷切】。本名’千鸟’。据说在一颗樱花树下,它的主人曾经用它斩断落雷,它因此改名。”
不,不只是雷切】在发出剑鸣!
张木子后退一步,避开了插入花岗岩地面的又一把长刀。碎石飞溅。
远不止两把刀在发出嗡鸣声,剑道馆的地面几乎每隔一步便有长刀矗立,寒光闪烁,像是利刃交织的森林,剑道馆不知何时成了刀剑的海洋!
“国光】”
律者弯下腰,拾起一把不起眼的短刀,刀身笔直没有弯度,造型朴实大概只为了杀戮。看似不起眼,可它却是实打实的国宝级名刀,出自号称锻造之祖的新藤五国光之手。
律者随意地在刀剑构筑的丛林里行走,她用指尖抚摸情人般抚过众多名刀名剑。
“菊一文字则宗】,太刀,锋刃极长。它的柄部刻有代表皇家的16瓣菊花家徽,其下又雕有横一字纹。”
律者握住刀柄,但没有将它拔出地面。
“哦,这把刀来头可就大了。观世正宗】,刃长64.4厘米。正宗为正剑的代表,也是权力授与的印信。大名将一国赐予重臣管理时,往往会赠予名刀作为象征品,因此当大名赐下正宗刀,往往代表授与一国国主的无上光荣。”
律者皱起鼻子,有些不满地探手,她将那把观世正宗】拔起,随手挥舞两下。
“可我不喜欢它。正剑什么的,太沉重了。”
张木子低下头,在她脚边也斜插着一把国宝级的名刀。
和泉守兼定】
张木子知道它是因为刀柄上刻有古铭文: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和泉守兼定】的锻造者是著名的九字兼定】与人间无骨】的作者,末古刀最上作,顶尖刀工。
听说他对神洲文化的兴趣浓厚到异乎寻常。
除此之外还有太多太多的名刀名剑,它们被随意地插入地面,任君采撷,像是路边常见的樱花一样廉价。
也许任何刀剑爱好者都会捂住心脏,宁愿猝死在这刀与剑的天堂里。
“无限剑制?”张木子默默吐槽。
“这些可不是投影出来的赝品哦。”
律者笑着回答。她居然听懂了这个梗,追上张木子跳脱的思路。
“它们都是雷电家的藏品?”张木子有些惊叹。
不愧是瀛洲的实权掌控者。论起刀剑名作收藏,国家博物馆也得自叹不如,羞愧摆出士下坐。
“准确来说,是我的。”
律者提起那把雷切。
“获得北辰一刀流的’免许皆传’资格后,雷电龙马将它们转赠到我名下。那年我12岁。”
“他说芽衣,剑道是虚无缥缈的,可是剑是切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不被质疑的东西。他希望我能触碰所有名刀,并且在里面找到某种切实存在的,不被质疑的剑道。”
“可你还是迷失了。”张木子说。
律者歪了歪头,轻笑:
“有吗?我不是找到了吗?”
她拍拍手,沉默的刀与剑猛然一颤,继而齐齐爆发出嗡鸣声。千百把名刀如同有了生命,它们在律者的命令下破开花岗岩,剑尖朝下悬浮于半空中,离地三寸!
古诗里说“一剑光寒十四洲”。眼下却是千百名刀齐聚,冷气森然,寒光旷古烁今!
“你看,我不是找到了吗?我的剑道。12岁的我傻傻练剑,春天,冬天,晴天,雨天,早晨,傍晚……”
“我是那么相信父亲的话!可是,可是!他说剑道里有生命,可我却只能看到杀戮!他说芽衣你是个普通的女孩,可他分明把我当成怪物!他还说所有的实验是为我好,可是研究成果化作逆熵的军工技术!他们研究我,摆弄我,然后用从我身上获得的技术去杀戮,让我来背负罪恶!他说芽衣,请忍耐,再忍耐一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律者的眼泪滴落在雷切上,刀锋将泪滴分为两半,水珠凝结在雪亮的表面。
然后赤灼的高温把脆弱的眼泪蒸干。
“但是他抛弃了我啊,他怎么忍心抛弃那个孤独的女孩,让她一个人面对不安、恐惧和绝望!他怎么忍心!这把!”
律者猛地抓住面前悬浮的一把长刀。
“这把叫做陆奥守吉行】的刀!雷电龙马的佩刀!他把陆奥守吉行】也留下了,他连自己的剑道也抛弃了!”
暴风骤雨般的倾泻。没有逻辑的胡言乱语。她自顾自哭诉。
“可你还是要杀死那个女孩。你要吞噬她,登临神座。雷电芽衣的所有痛苦,不过是你的祭品罢了。”张木子说。
“闭嘴!”律者咆哮,“凡人!你懂什么!你根本不理解身为怪物的绝望!只有我爱她!只有我能爱她!她被世界欺负地遍体鳞伤,却只有一个异族愿意给她拥抱!”
“爱她就要杀死她?”张木子冷笑。
风暴忽然停下了。
律者仰起头,安静下来。
“是啊,”她轻轻地说,“因为点燃这个崩坏的世界,是我们的宿命。”
律者抬起双臂:
“挑选你的武器吧。我明白了一件事,张木子,你的力量再强大,也依然是阴沟里的虫子,我无法让你明白星空的灿烂。虫子看不见星空。”
“最后的仁慈?”
张木子开始环顾四周,似乎是要挑选一把顺眼的出来。
“不。领域的规则罢了。你可以选择一把武器,并且也只能使用它,一切能力在我的神域里会完全封禁。”
“真实到残酷啊。”张木子苦笑。
“握住你的武器,凡人!”
律者肃然断喝。
无形的领域力量化为枷锁,逼迫张木子做出选择。
“面对无限剑制我该出什么招呢?王之财宝还是天地乖离之星?”
张木子闭上眼,装模作样地摊开右手。像是在等金色的神器宝具从天掉落。
然后真的有天降之物“挤入”了神域。
律者愣了一下,她看见张木子开心地笑起来。是真的很开心,像是与友人久别重逢的笑容。
“来啦。”
张木子抬起头,冲律者扬了扬手心的东西,小人得志的笑容。
“不枉我和你扯淡这么久哦。”
那是一枚透明的剑羽。一指长短,纤薄精致如艺术品。
“不可能!神域隔绝外界,而且你只能使用剑道馆里的刀剑作为武器,这是规则!”
“谁说这是武器了?”
张木子抛玩着手里的剑羽,半透明的边缘看上去很轻盈。
“它就不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动用自己的身体也要遵循你那奇怪的领域规则嘛?唔……好了好了别挠我!很痒的喂!”
剑羽似乎不满意张木子的话,挣脱她的手,傲娇地绕着她转圈,像只撒欢的百灵鸟。
“好久不见。”
张木子温柔地看着它。
“没想到长光真的治好了你的病。我的……逆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