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夜,新西伯利亚市的天空风雪狂舞。
这座色彩暗淡的城市没有如潮的灯火,街头也不会有人愿意顶着严寒寻欢作乐。所以满城寂静,门窗紧锁,它在漫天雪花中的轮廓像是匍匐的灰色巨兽。
教堂的高塔在风雪里露出模糊一角,红砖堆砌的高墙若隐若现,而金发的女人独自站在教堂顶楼,透过落地窗静静看着雪花飘舞。
圣尼古拉耶夫教堂建于20世纪初期,当它落成时满城欢呼如雷,因为它是这座城市最早的一批石头建筑。教堂雄伟地立于城市中心,在风雪里守望百年。
当然它早已不复最初模样。
圣尼古拉耶夫教堂曾数次毁于战火又数次重建。最近一次浴火重生是在2001年——第二次崩坏天灾中,半个新西伯利亚市化为了灰烬残渣。
当教堂的红色高塔又一次在晨曦中闪光时,有人跪伏在地泣不成声,他们大都是十年前目睹灾难的幸存者,现在城市复苏,他们回到这里为废墟下长眠的亲人守灵。
“你的女儿真是不听话。”
男人低笑的声音在可可利亚身后响起:
“很巧我也是。用中国人的话说,这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她只是到了叛逆期。每个女孩儿都会有讨厌母亲怀抱的时候。”
可可利亚皱眉,语气带着厌恶:
“还有你能不能滚远一些?跑进别人家里偷听悄悄话,这里的人会拿双管猎枪抵住你的脑袋,问完话——或者不用问就开枪的。”
男人无所谓地摊手。
“我也不想在这鬼天气里出现啊。谁不渴望依偎着壁炉烤烤火呢。可是你的女儿未免太过叛逆。一般人家的叛逆期少女会打翻父亲送的粉红色香水瓶。结果你的女儿,哈,挥一挥手,哗啦啦打翻了一整座长空市。还有我们约定好的利益。”
可可利亚轻叹一声转过头,然后看着男人一下哽住:
“你……就不能穿得像个正常人?”
男人迷惑地骚了搔头,他头上顶着的硕大鹿角随之颤抖,怒然昂扬像是要刺破天际。棕黄色的条纹雄鹿皮显然只经过粗糙炮制,被男人随意地围在胸前,却完全遮掩不住他健硕欲裂的胸肌。
至于他的下身倒是很正常,正常到每个西伯利亚老猎人都会高兴地搂住他的背,大声唱起祝酒词:
一百头鹿不算鹿,一百头狼不算狼,祝你的狼皮裙一百年不朽烂!
男人无辜地瞪大灰褐色的眼睛,可可利亚扭过头,不忍看他刺猬一样粗糙的棕色短发和辣眼睛的胸肌。
“你穿得像个神农架野人,还是胸肌发育过度的那种!”女人怒吼。
“可这是‘西伯利亚特色’啊!”
男人有些意外:
“‘去那里就该体验原汁原味的风土人情’。我出发前那群混蛋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他们让你披上驯鹿皮和西伯利亚狼皮?”
“没,”男人扭捏,“我前天在市集上乱逛的时候看见有人在屠宰活鹿,他拉住我的手说,嘿!大哥你一看就是来寻根问祖的西伯利亚遗民吧?来来来我这就有好货。然后就带我去了他家的皮毛仓库。”
“西伯利亚遗民?图兰人种确实是棕发棕瞳,但就算他们的祖先蒙古人也没有你那么高挺的鼻梁,和……夸张的胸肌!”女人深吸口气,耐心教诲。
“不过我确实感受到了野性的呼唤,在披上狼皮后。”男人嘿嘿笑。
“你……”
“何况,”男人轻声说,“何况西伯利亚的遗民大概死得差不多啦。那个老猎人准备了一冬天的皮毛都没有人买,只好守着自己的雪橇犬发呆。他拉着我回家的时候高兴地快发疯了,他推开门,看着仓库里小心折叠的狼皮鹿皮眼睛都在发光。他说兄弟,兄弟,你是这个冬天我的第一个上门顾客。哦,可可利亚你知道的,二十年前,这座城里还有很多人家会去排队买驯鹿皮,准备给初生的孩子披上。”
教堂的窗户在愈演愈烈的风雪里咯吱作响,大团的雪花黑影敲打在雕纹花窗上。风声呜咽,木板吱呀,像是快不堪重负。
不过可可利亚知道这都是假象。这座建筑看上去古旧朴素,红墙上满是斑驳伤痕,然而这一切都是【逆熵科技】临摹仿造的画作。
她的脚下是红木地板,然而地板更下方是密密麻麻的晶体传导线,它们无声运输着宏大如江河的信息流,从地板蔓延向教堂四周,蔓延向城市中心,直至蔓延遍布新西伯利亚。于是逆熵的科技网络无所不包无所不能。可可利亚站在高塔上俯视城市,就如同站在权与力的山巅。
但是这样的圣尼古拉耶夫教堂让她无比陌生,就和风雪里无比陌生的城市一样。
它们已经死了,同年同月同日死,淹死在千禧年的那一场崩坏海洋。
“说实话,那群混蛋让我来这找人我还不相信。”
男人叹息说:
“先是被崩坏兽潮清洗,接着是凡人与神明的战场。最后BOOM~~新西伯利亚的一切都在崩坏裂变导弹里化成火海。天命上一次在这儿抽查出的崩坏能污染度是多少来着?重度还是高危?”
“嘛,算了。”
男人拍拍胸膛的鹿皮:
“反正在这鬼地方活下来的生物都不正常。1300万平方公里活下来了多少人?几百还是几千?”
“闭嘴。”女人说。
“你们居然还在这里重新建城?居然还有这么多不怕死的西伯利亚人敢回来?看来落叶归根这话挺有道理,为了家连命都可以不要啊。”男人笑,“你猜,现在几千公里外的长空市有多少人连命都可以不要?”
“我说,闭嘴。”
女人冷冷地说。她的紫宝石耳坠闪着妖媚的光,和身上整齐肃杀的俄罗斯制式军装全然不搭。但她身形修长,红底白色披肩让人想到风雪里守望的背影。
“行行行,你的地盘你说话。”
男人举起双手。
“那么容我小心确认一下,你们逆熵在长空市的基地,真的彻底失联了?”
“最后传回的画面是火光和爆炸。”
“那颗亮闪闪的迷人的宝石,也彻底弄丢喽?”男人耸耸肩,表情可惜。
“你可以自己去长空市,看看能不能从崩溃的律者领域里大海捞针。”
“唔,那么……既然我们的交易已经毁在了你的倔强小女孩手上,看来,我也可以离开了?”
“慢走不送。”可可利亚冷哼。
“别这样嘛,”男人轻笑,“这么不客气,我还想问问你关于‘冰雪夜’的事来着。”
可可利亚皱起眉:
“你们对那件事也有兴趣?它应该……和你们完全扯不上关系吧。”
“怎么能这么说呢,神明想降罪世人,这个地球上的人都逃不过去。我们归根到底还是救亡图存统一战线嘛。”男人说,“虽然我想起天命自认救世主的模样就要犯呕,可不得不承认,这个混蛋组织有个厉害的老混蛋掌控。所以像【冰雪夜】这种出乎老混蛋预料的事,我们当然也会有兴趣啦。”
“那和你们无关。”
可可利亚不耐烦地说:
“你们是天命视野盲区里的狐狸,可天命又不是只有一个盲区,狐狸当然也不会只有一只。那件事……是‘逆熵’和另一只老狐狸的事。”
“哦,是一只老到快成精的中国狐狸吗?”男人若有所思,“听起来就有意思,很有意思。这样的势力就算在可怕的‘神洲’藏得也不多吧?那作为回报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
男人笑意盎然,他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宝石的下落也许可以确定哦。两个小时前我收到消息,说‘雪夜’的主角又出现在长空市了——貌似是她亲手终结了第三律者。这也是我询问你的原因啊,高兴吧惊喜吧?”
“雪夜……”
可可利亚怔住,呐呐自语。有些面容和约定翻涌过心头。
“哦对了,还有!”
男人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伴随着他沉重异常却无比轻微的脚步声。
“我背后的那群混蛋似乎还发现了一些好玩儿的事情。比如,在长空市好像出现过不止一位律者的崩坏能曲线图,再比如,你的女儿,布洛妮娅——她在这场舞台剧里扮演的角色很有意思,和那位弑神者也靠的莫名接近。给你个建议吧可可利亚!千万,千万不要让他们对你的女儿产生兴趣……”
忽然教堂的钟声响起,附近的雪花被沉重悠远的钟声惊得四散飞舞。
新西伯利亚市比北京标准时间慢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此刻西伯利亚正在迎接黎明,天边微白,本该光芒四射的太阳被压抑在了阴沉的暴风雪后。
听说长空市风雨已停,那里想必是灿阳当空,温暖的光辉让人懒洋洋地闭眼吧?
可可利亚扬起头,不是期待晨曦突然出现,而是她听到了苍茫辽远的嘶喊声。
西伯利亚的图瓦人和哈卡斯人拥有独特的口技艺术。这种来自远古的音乐从来没有也不需要歌词,他们只是竭力地用嗓子发出声音,野兽一样怒吼。
这种口技的表演者只有男人。
可可利亚彻底怔住,呆呆地靠在教堂窗边。她其实不是西伯利亚原住民,所以也从未有幸欣赏这渺远粗狂的音乐。但你听到它的瞬间就会明白,它真的和书上描述的一样,是隆隆的蹄子敲打声,是几百几千只野兽的嘶喊。
是有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这种声音未在雪原上响起了?
有多少遗民回到了新西伯利亚?回到了这座死过又重生的城市?
可可利亚不知道,她只能听出男人的吼声里有隐隐的颤抖,像是风雪里担惊受怕的夜归人,像是身着兽皮,归家不见家的老猎人。
然而相似又全然不似的一道呼喊声,突然加入了表演。矫健雄壮的怒吼在空中上升、盘旋、炸裂。那大概是另一个男人,一个年轻些健硕些的男人。人要流多少泪才能发出这样的嘶嚎?
可可利亚心头悸动,她下意识低下头,透过窗户俯视雪地。
她看到一串深浅的脚印,花纹模糊,隐约像是鹿皮靴踩过的痕迹。
是他?
可可利亚眼前猛然浮现出微笑的棕发男人——
他用轻松的语气调侃不怕死的西伯利亚人,像是在同情他们迂腐执拗的性格,像是在嘲讽他们的恋家和思乡。
但也许老猎人说的没错,他似乎真的是什么遗民也说不定。
然而他并不打算寻根问祖。
他厌恶这片被污染的土地。他痛恨西伯利亚的雪原。他说到“这鬼地方活下来的生物都不正常时”,海浪一样的悲伤在他的心里拥挤。再被他隐藏。
只不过当嘹亮的歌声响起,突然间,血脉里记忆里的什么东西就被唤醒。无法再被隐藏。
第一道呼喊哽咽了几秒,像是孤独跋涉的异乡人偶遇同类,呜咽难言。而在它重整旗鼓重新回荡前,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呼喊同时响起!
于是在这个没有太阳的黎明,复苏的城市睁开眼,静静听着暴雪也无法掩埋的歌声。男人的歌声。
可可利亚流下眼泪,如见旭日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