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湖先生要走的消息，基本得到确认了。

下午秦欢谈香水生意时，母亲便派人送了百贯钱过去。

然而先生以太重而不好携带，婉拒掉母亲的好意。

秦欢大概有点明白先生了，母亲送钱过去可能出于感谢，可能出于关心，也有可能是同情。

毕竟母亲与先生的关系，只是雇佣关系。

上午先生点名找秦欢要钱，这就说明，先生真把他当成弟子在看待。

古人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这个时代，弟子跟儿子是没什么区别的，甚至在亲传学问上，弟子的地位还要高过儿子。

先生是个古板的读书人，家族经历了巨变，他也认识到钱的重要性。

然而他的内心依然恪守着读书人最后的一丝尊严，宁愿找自己弟子要钱，也不愿接受母亲的馈赠。

秦欢跟母亲讲完这些道理后，母亲眼角好像有泪一样的叹了口气。

不知道她是因为先生离去而伤感，还是因为先生真心把儿子当成弟子而高兴。

至少秦欢可以确定一点，先生的离去，家里人都是不舍的。

给先生准备的钱和礼物，祥叔早已安排打包好，只待明早由秦欢亲自送给先生。

从祥叔哪里，秦欢才得知先生离去的原因。

徐元茂到了南唐，很快的通过李煜站稳了脚跟。

这个老夫子一心想干大事，想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恢复他徐家当年的荣耀。

然后老夫子就来信邀请先生过去，共同辅佐李煜。

在秦家待习惯的先生，连续拒绝了两次。

第三次徐元茂以信守承诺之词，又以报恩的说辞，架着先生必须过去。

大家都不知道先生和徐元茂之间有什么过往，只能通过猜测，先生应该答应过徐元茂什么事，现在到了兑现诺言的时候。

秦欢很不想先生去南唐，也许就在年底柴荣就得攻打南唐。

到时战火纷飞，他也不敢肯定会发生什么事。

至于先生觉得的信守承诺，在秦欢看来，跟一心想要追求权力的徐元茂谈诺言，简直就是狗屁。

老胡他们走后，整个下午他都把自己关在房里，想来想去，他心里烦躁的很。

先生待在秦家的时间并不长，但大伙都习惯，夕阳时分一人一狗悠闲的走在田间地头。

大伙从来没把先生当成高高在上的读书人。

很多时候，先生都会跟下人们打趣开玩笑，甚至偶尔还会跟着庄稼汉一起除草。

除了对秦欢板着脸以外，先生见到任何人，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晚饭，秦欢没有吃，母亲知道他心情不好，就没让下人去打扰他。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迷迷糊糊的就这样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好像回到后世，梦见了爷爷，爷爷笑呵呵的站在那里，无论他怎么跑，都追不上爷爷。

天还未亮，他就醒了，匆忙的洗了一把脸，就往先生家里去。

“先生呢？”开门是光头。

秦欢并没得到答案，只能跟在光头后面，朝里屋走去。

刚进屋，他的鼻子就开始发酸。

先生披着一件衣服，满脸疲倦，坐在油灯下抄写孟子三篇。

以前先生总说，读书人，学问没学到家也就罢了，如果字再拿不出手，是难登大雅之堂的。

每天学过的内容，先生都会亲自抄一遍当作字帖，然后让他照着练字。

秦欢自然没耐心练字，可先生从来不强求。

如果今天先生不走孟子三篇就能教完，然后字帖也会出来。

而这一切都拜该死的离别所赐，先生没时间教了，只能连夜抄写出字帖。

“拿去吧，要哭滚出去哭。”先生疲惫的站起身，将字帖递给他。

晕晕乎乎的秦欢，就那样愣愣的端着字帖，默默的看着先生洗脸，换衣服，收拾行囊。

光头替先生背着几件换洗衣裳，便是所有的物品。

三人往外走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先生打破沉默：“屋里的书，你记得常去看，往后长大了，便没工夫再看书了，趁着现在年轻多看些，总会有用的。”

“为师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我已同封尘子讲好，往后他会继续教授你学问，切不可贪玩。”

“嗯”秦欢机械般的回答着。

走到外面，东边已露出半个太阳，母亲朝先生行了蹲礼，先生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大伙都没有说话，老马和憨牛一起把钱和礼物绑在马车上。

母亲怕先生年纪大了，觉得有个人照顾总是好的，管家便找到憨牛，让他把先生送到后就留下服侍先生。

秦欢亲自扶着先生上了马车，然后哑着嗓子说：“先生，南方湿气大，车上的药酒你每晚都喝一些。”

先生点了点头，然后默默的朝送行的人摆了摆手。

古代交通不便，一场远行兴许要半个月，甚至很多人这辈子都没出过远门。

古诗中有很多感伤的离别诗，实在是因为一场远行搞不好就成了永别。

况且如今又是乱世，一年的时间，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送别先生很简单，没有友人赋诗，没有忧伤的笙箫，只有相互的对望。

先生就是这样的，他见惯了生离死别，经历了大起大落。

他不想被读书人的名头所缚，但他最终还是为读书人之间的诺言所离去。

先生上了马车，小黄狗也跟着跳了上去。

马车动了，小黄狗可能知道车子要走，赶忙的又跳下车。

先生也没拦着，任由小黄狗选择。

车子还在往前走，小黄狗又追了上去，咬着先生的衣服，试图让先生留下来。

黄狗一边咬先生的衣服，一遍看向秦家庄子，最终又跳下了车往回跑。

如此反复，小黄狗不停跳上车咬衣服，再跳下车往回跑一段。

“一年之后，先生如果没回来，我就打上门去。”

光头嘟囔道：“就凭你胡搅蛮缠？”

“看着吧”先生渐行渐远，秦欢心里实在憋得慌

尤其见到小黄狗不舍的跑来跑去，他更是不想再看下去。

人还懂得遮掩感情，可畜生不会，喜欢就是喜欢，不舍就是不舍。

“唐-国-就-很-了-不-起-吗？”

像是发泄一样的，他的话一字一句的从嘴里蹦出来。

光头很感慨，很羡慕的说：“你家先生如果听到此话，哪怕是死了，他也会觉得此生无憾。”

秦欢认为这就是个循环，或者算是轮回吧。

能和先生能成为师徒关系，恰好是因为他给徐元茂指了条明路，而如今这条明路又使得他们师徒分离。

甚至秦欢都不敢想，先生这一走，如果再也不回来，或者遇上什么意外他该怎么面对。

除了家里人，先生是为数不多真正关心他的人。

而区别于家人，先生对他是严厉中带着慈爱，就像自己的亲爷爷一样。

秦欢知道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在心里暗暗发誓，若是先生有个什么意外，不管徐元茂也好，还是李煜也罢。

到时定要让他们好看。

南唐后主就了不起？狗屁的词祖，词圣。

挖墙角，居然挖到老子头上来了。

这笔账我特么的先记下了，老子早晚要连本带利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