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夫妻也是做生意的，和高棋他们家是世交，听他自己说的意思，他们就是他没有办法拒绝的人。

在画之前魏来问高棋他们为什么要他画画像，对方只告诉他说他们的小孩就是学画画的，很崇拜魏来，知道高棋和魏来认识之后，就拐弯抹角地希望魏来能帮他们画张画。

魏来听后不解地笑笑，心想崇拜他怎么不求高棋让他教他们儿子画画呢！

而今天在场的，除了这对夫妻、高棋，还有他们那个很崇拜魏来的儿子，此刻正坐在魏来身后看着他。虽然魏来背对着他，但能利用余光感受到他投射过来的目光是多么认真。

这让魏来觉得更加烦闷，于是久久都没有下笔。

他举着画笔的手在画纸前停留了很久，最终认输般地垂下来。高棋看到魏来这幅模样，连忙走过来看他“怎么了？”

身后的孩子居然也同时问起这句话，让魏来有些诧异地转过去看他。

“没事。我想还是画照片吧，不然这样他们太累了，孩子也累。”魏来指指身后的小孩，算是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其实那也不是个小孩，看他的样子应该已经上初中了。

对面的夫妻听到魏来的话后，也是松了一口气，他们活动了一下刚才快笑僵掉的脸，在走到魏来面前的时候又恢复了微笑，“真是不服老不行了，本来一开始我们儿子说最好是画真人，我们俩还担心能不能撑下去呢。”

开口的是那个女的，她讲话的语气很温柔，穿着也很淡雅，但是手上明晃晃的钻戒却让人觉得有些突兀。魏来再将眼神移过去看她老公——完全的商人模样——西装打扮，头发梳到后面，笑起来的时候都让人感觉要跟你谈生意了。

“还是魏老师体贴我们老人家。”

魏来听到这话，也只能应付地笑笑。脑子里却在一直重复“魏老师”这个称呼，他画画这么久，也被一些人叫过老师，但那些人也都是画画的。这次被两个跟画画完全无关的人叫老师，不知怎的让他觉得有些好笑。

这时候，一旁的孩子开口了“画全身不是画真人更好吗？”

他稚嫩的脸孔对着魏来，眼神清澈无比。魏来低头看他的时候，一下子出了神，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没事，照片也画得好。”魏来说着已经收起了自己的工具，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家躺着。现在每次光是拿起画笔，都已经让他筋疲力尽。

“魏老师肯定画得好，魏老师都是在国际上得过那么多奖的人了。”

“是啊，魏老师画得我们放心。”

夫妻俩一唱一和在旁边夸起了魏来，这让他越发想快点走人。

他背起画架，转过来挤出个笑容对他们说“到时候照片让高棋给我吧！”然后用手背拍了一下高棋的胸脯。

“哎，好，好。”

“那我先走了，再见。”魏来不知为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

“好，再见。”

“我送你吧。”高棋的手搭上魏来的肩膀，也朝他的方向走去。

一出门刚走没几步，高棋就问魏来“你怎么了？”

魏来自以为伪装地很好，所以当听到高棋的问题的时候，根本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一脸真挚的表情问道“什么怎么了？”

“还跟我装傻？你今天干嘛不画？”

魏来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问这件事情。他迟疑了一会儿，“不是说了吗，我觉得这样他们太累，到时候我也累。”

高棋显然是不相信魏来的这个解释的。他完全了解魏来的性格，其他的不好说，但在画画这件事情，他一向来是追求完美的人。

“跟我你还不说真话？”

魏来觉得有些好笑，但是心里也逐渐涌上不安的感觉.

“你现在怎么医生不做，做起侦探来了？”他只能用开玩笑的方式试图将这件事情掩盖过去。

高棋知道魏来这样，就是不会对他说真话，于是看着身边的人几秒之后，他只能作罢，拍拍魏来的肩膀，“有问题就告诉我，不是非得画的。你要是不想画，我现在就可以回绝他们。”

“操！你讲的这话像陈惜说的。”

高棋怔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微笑，“你女朋友挺好的。”

魏来疑惑地看看高棋，对方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当心开进来的车。

等两个人终于走出这别墅区之后，高棋停在大门口，“那先送你到这儿了。对了，你今天怎么没开车来？”

魏来将背着的画家拿下来提在手上，“停路口了。”说完他指着路口的方向，那边停着几辆车。高棋把头探过去的时候，魏来冲着他挥挥手，潇洒地走了出去。

高棋也对他示意般地挥了下手，然后望着他的背影出了神。

魏来坐进车里之后，整个人都像被吸干元气一样瘫坐着，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眼睛里的情绪看不清。大概过了几分钟，他终于又坐正身子，吐出一口气后系上了安全带。

车子拐弯的时候，里面响起了音乐声，是窦唯的《奥！乖》。

魏来的身体跟随着节奏轻微晃动，脸上却面无表情。原本他是要回家的，但现在却开在了去往心理诊所的路上。

今天艳阳高照，天气和前几天一样。秋季的暖阳是很让人欢喜的，因为它让人觉得充满生机。开过一个公园的时候，他看到有几个女生坐在野餐布上，拿着手机正在互相拍照，魏来看了看她们，然后摇摇头笑了笑。

这时一旁的手机震动起来，响了几声魏来才注意到，但是还没等他看清来电的人是谁，从左边就突然冲出一条狗。魏来看到后立即反应过来，拼命打转方向盘，轮胎和地面进行了强烈的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然后只看到他撞上了一辆蓝色的大卡车。

魏来的车整个翻过来，散落了一地的玻璃渣子，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额头、脸上、手指各个地方流出来。可他连去抹一把这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脑子里仍在单曲循环那首歌。

“没有一个能感到温暖的家

不知他们狠狠地看着屁股笑话

后来后来很很的我对他们的牵挂

都说那是儿女对父母的牵挂”

……

“后来后来站在一旁默默说爸爸不要吧

胆颤心惊默默说妈妈不要吧

奥乖你们应该知道

这样下去对我们谁都不好”

……

醒来的时候还是在那家医院，魏来床边除了陈惜，还有一个戴眼镜的老人。

她是魏来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可怜的母亲的母亲。

陈惜几乎是每分每秒都守在床边，连水都很少喝。因此在看到床上的人眼皮动了动的时候，第一时间就站起来靠近他。

另一边魏来的外婆原本在看一本书，随着陈惜的动作也凑到魏来身边。

于是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就是一老一少两张女人的面孔。

她们的眼神里都布满血丝，几乎不怎么眨，强烈地向魏来传达着“担忧”的情绪。

可他好像还没从之前的意外中走出来，脑子里还是在播放歌曲。

“醒了？”

陈惜和他外婆几乎是同时问出这个问题，话音落下之后，两人又同时转过去看对方。空气里瞬间弥漫起尴尬的气氛。

魏来辛苦地用干裂的喉咙发出“嗯”的回答，然后调整一下自己的呼吸。

他的脑袋被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飘逸的长发也在手术中被剪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魏来看着他外婆。

老太太拿手帕凑近自己的脸，然后吸了下鼻子，“昨天，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后来就来医院了。”

她整个人看上去疲惫极了，魏来想起原来出车祸前的那个电话就是她打的。

这时候他又问“现在几点了？”

他外婆看看手腕，“两点十四。饿吗？我去给你买饭。”

魏来其实没什么感觉，他刚醒来只觉得累极了，像是刚跑完马拉松，快要处于虚脱的状态。

“我去吧！”陈惜看着他外婆要往外走，连忙插话。

两个人都转过去看她，没一会儿魏来就又“嗯”了一声，于是他外婆也收回刚要迈出去的腿，冲着陈惜礼貌地笑了笑，“麻烦你了。”

“没事。你好好休息。”陈惜温柔地拍拍魏来的手，然后走出了病房。

她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的时候正在上课，于是直接挂断没有去理。等她下了课再回过去的时候，才知道刚才给她打电话的是医院，于是连东西都没收拾就来了医院。

陈惜到医院的时候，魏来外婆已经到了。对方告诉了她自己的身份，但陈惜却只说她是魏来的朋友。

说实话，第一眼见到魏来外婆的时候，陈惜就觉得有种畏惧感。老太太不跟她说话，只在昨天晚上的时候告诉她先回家吧，陈惜听到她这个要求也顺口就应了下来，但其实一夜都呆在医院的公园里。

走出病房的时候，陈惜的眉头始终皱着，她想自己还是不大能跟长辈交流，尤其对方还是自己男朋友的外婆。可这仅仅只是件小事情，如今真正让她感到忧愁的，是魏来的手。

医生昨天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以十分严肃的表情告诉她们：魏来的右手伤得很严重，伤及了手腕，很大可能会造成残疾。

这个消息对陈惜来说是个天大的噩耗，她当时几乎都不知道该怎么站立，身体摇摇晃晃地差点要倒下去。

连她都无法接受，更不用提魏来知道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陈惜不敢去设想，所以她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走出病房。在走到电梯口的时候，她叹了口气，为自己的自私也为自己的懦弱，因为她甚至希望等她回去的时候，魏来已经从他外婆口中知道了自己的情况。

这次还真的遂了陈惜的愿望，等她拎着一大袋从外面打包回来的饭菜推开病房门的时候，魏来外婆正用手帕掩面将要出去。

她连看都没看陈惜，手帕将她的半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的。陈惜只能看到她颤动的睫毛从她面前一闪而过。

陈惜不解地朝病床上看去——魏来从没有露出过这样绝望的表情，他的眼框边很湿润，但在看到陈惜的时候仍然强忍着，低声吼了一句“出去。”

陈惜的反应再慢，这一刻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原以为不用自己来宣布这个噩耗会好受点，可当她看到魏来的时候，才发觉之前的想法是在放屁。

她朝魏来这边走过去“魏来...”陈惜的声音都有点沙哑。

“求你了。”这次魏来讲话的语气相当平静，跟平常没什么差别，只是他没去看陈惜，而是选择了转过去望着窗外。

心脏像被绞在一起了，难受的感觉铺天盖地地朝她席卷而来。陈惜知道自己此刻没办法站在这儿了，她真恨自己的懦弱。

接着她走出了病房，留下魏来继续望着窗外。

秋天是自然逐渐走向终结的过程。窗外的树叶都已经金黄一片，魏来看着一片叶子缓缓地从树上坠下来，目光黯然，随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终于将眼眶里的那滴泪水从里面赶了出去。

陈惜出来的时候，魏来外婆不在外面。她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外面的座椅上，手里还拎着打包饭菜的塑料袋。

她坐了很久很久，等到了又再度出现的魏来的外婆。

她手里拿着几张纸，在看到陈惜的时候脸上闪过诧异的表情。

可是两个人还是什么话都没说，于是那天她们一起坐在外面，直到到了六点，魏来外婆开口了“你先回家吧，他短时间内不会想见人的。”

陈惜拎起早就冷掉的饭菜，“那他还没吃过东西呢...”

老太太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太大的情绪，她只看了一眼陈惜手里的袋子就把眼神收回来，“他想吃了会吃的。你先回家吧。”

陈惜心里其实是极不想走的，一方面她怕魏来会出什么事，另一方面她想为自己之前的懦弱和自私赎罪。

于是她告诉对方自己想陪着魏来。

这次对方在听到她的回答之后露出的表情，陈惜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不屑。

陈惜心里一沉，不敢再去看她。不过她之后倒是也什么都没说，于是两个人又一起坐在外面，依旧什么话都不说。

最后在八点多的时候，魏来外婆起身走了，也没告诉陈惜她去哪儿了，当然她也没这个必要告诉她。

于是那个晚上，陈惜又在外面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