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高恒清依然瞠目恍惚之际,庙里又是几声炮竹声响,走出几位穿着稀奇古怪长袍的老者,银须飘飘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显然是岛上德高望重的长辈,只是那灰色的长袍样式实在搞笑,既非中规中矩的传统长衫,也非道家的缁衣道冠,显得不伦不类。春凤换了一身宽大的棉袍,依然在两个喜婆的搀扶下缓缓跟在后面,在高恒清看来,那根本就不是搀扶,而更像是劫持绑架。“怕是担心新娘落跑吧?!”高恒清不无几分恶意地想道。而春凤却是一脸波澜不惊,花了浓妆的脸上尽显娇艳,却少了往日的雅致,倒是那一抹招牌的微笑似有还无却又似无还有,高恒清倒也想不清楚为什么会是春凤来当这个海神娘娘,也想不清楚为什么让春凤来当这个献给海龙王的新娘。
平台尽端处那棵桂花树下,已摆好了供案,上面是香炉、牌位和三牲五果。几位老者行至案前,一套敬香作揖的仪式行毕,其中一位看上去年龄最大因为高恒清看到他干瘪核桃般的脸颊上的皱纹最多的走上前去,从怀里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黄纸,照着上面呜哩嘛哩口齿不清地念了一通,放到香烛上点燃了,抖袖甩下了悬崖。
春凤缓缓走到供案旁边峭壁上的那个铁笼子,回头看了一眼,眼光似乎在人群中的高恒清脸上停留了一瞬,扭头走进了笼子。直到笼子门咣当一声合上,高恒清眼里似乎还停留着春凤扭头前那一抹突然绽放的笑容,心中突然一阵悸动,不由踮起了脚尖,想把这一切看得更加清楚一点。
无论各地风土人情如何不同,看热闹好起哄的风格却都是惊人的一致,桂花岛上自然也不例外。高恒清鄙夷而厌恶地看着周围兴致高昂的人群,听着此起彼伏大呼小叫的喝彩声和起哄声,心里不由诅咒着这种恶俗的传统,都什么年代了,为什么老百姓还是对这种愚昧的习俗如此热衷?!他的摇头和叹息都在激动的人群中湮没无踪。他紧盯着笼子,和所有在场的人并无二致,但心里的想法却大相径庭。
春凤脱下了套着的棉袍,露出一身贴身的潜水服,尽显曼妙小巧的身材。在一片口哨声和尖叫声中,笼子和笼子里的春凤被缓缓吊下了悬崖,海风将春凤的长发吹得凌乱飘洒,高恒清突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心想着春凤下到那么冷的海水里,不会抽筋吗?不会游泳的他随后又自己安慰着自己,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春凤游泳技术肯定很不错。
人群都拥到平台围栏边,所有人都朝下看去。高恒清搞不懂这种场景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他也奋力挤在了人群最前面,努力向下看着。
扑通一声巨响,笼子冲破海面沉到了水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只有那根长长的铁链子在空中摇摆。人群的喧闹声更加嘈杂,几只海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奇地围着铁链和还未散尽的波纹在空中盘旋。虽然高恒清心里知道实在就是一小会儿,但却觉得像是过了许久,终于看到不远处海面上冒出一头乌发,像一只海豚优雅地吐了一口水,然后向岸边游来。高恒清莫名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调转身体奋力分开仍然亢奋的人群,费劲地挤了出来,到了人群外才恍然停住,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小院呢,他并没有院门钥匙,春凤一定锁了院门。那就只有等在这里了,春凤总要换身干衣服,放到古代应该还要烤烤火吧?想到这里,他不由笑了,这些都是岛上沿袭传承多年的活动,人家肯定早就有自己既定的套路和周到的安排,哪还用得着自己操心?
他便安下心来,想着看看后面男女对歌的场面。就在此刻,人群纷纷按照男女在庙门口的平台上分列两边,显然是准备对歌了。高恒清左右看看,觉得自己在哪边都不合适,便犹豫着走到了庙门口,在一只石狮子旁站着,点燃一支烟吸着。
对歌还没开始,两边的男女有熟识的便互相调笑起来,气氛逐渐开始热烈,间或也有几句好听的歌声从人群中飘出,和刘三姐唱山歌的场景倒也十足十地相似。正是刚刚开始融入到现场的这种气氛中去的时候,高恒清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从背后轻轻拽了一下,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却是春凤巧笑嫣然地站在了身侧。
春凤的脸上红红的,一头秀发已经干了,随意地披洒在肩上,一直垂到腰间,显得无比娇柔。看惯了她平日里挽起发髻的雅致淡定,高恒清一时有些怔神,猛然想到那冰冷的海水,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拢住了春凤的两只手,却觉得很暖,并不像自己潜意识中那般冰冷。猛然又觉得有些突兀,便又急忙松手缩回来,春凤并不知道这一瞬间他的心念已经几起几伏,也是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双手随着高恒清缩回去的手送了过来,倒像是高恒清给硬拽到了自己身前。两个人不由脸都红了,春凤刚从冰冷的海水里出来又刚用电暖气暖和了身子,脸上本来就红扑扑地倒也看不出来是因为害羞和尴尬,高恒清却是明明白白闹了个大红脸,一时不知所措,缩回来的双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便也只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两人的双手便就那么握着,反倒谁也不好意思松开,松开倒反而显得做作了。于是旁边就有人无比好奇地侧目看着他俩,岛上的居民互相即使不熟悉也都差不多认识,看到这一幕的人自然奇怪春凤这个独身女人莫不是有了情郎?互相之间便唧唧索索地咬起了耳朵。春凤倒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陪着高恒清看着渐入高潮的男女对歌,还跟高恒清解释着他听不懂的歌词和一些相关的风俗。反倒是在岛上谁也不认识的高恒清,感觉到周边好奇和异样的眼光和交头接耳明显不过的低声议论,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像无数只蚂蚁在身上爬。
忍了一会儿,高恒清试着垂下拢着春凤小手的双手,装作不经意地插进裤兜,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嘴里轻声问道:“要不我们回去吧?”春凤调皮地探过身子歪头看了他一眼,俏皮地笑了笑,转身带着高恒清挤出人群。
小路上,高恒清与春凤并肩而行,却都没怎么说话,就这么回到了小院。
坐下来,喝了几口春凤沏的茶,高恒清才有点恢复了往日的正常,一早到刚才的震撼和疑惑勉强平复了许多。他做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脸上挂上几分刻意的笑容,貌似漫不经心地开起了玩笑:“原来姚春凤女士身份这么显赫,难怪挺有品位。”
春凤苦笑一声:“显赫?别的女孩子谁愿意?做过一次就不能嫁人,不是坑了人家一辈子吗?”
“那你怎么愿意?”话一出口,高恒清便感觉自己不该问,果然春凤没有马上回答,一时屋里气氛便沉闷了下来。高恒清也只有尴尬地一杯一杯喝着茶。就在高恒清懊悔万分,决心今后再也不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春凤却爽朗地笑了,笑声非常好听,可能是毕竟下海收了点凉,原本清澈的嗓音中带上了点沙哑,倒是更有韵味。于是,边喝茶,春凤边把当海神娘娘的前后本末都原原本本告诉了高恒清。
岛上很久以前便有了每年选一个未婚少女给海龙王做妾的习俗。那时是真的沉海,毕竟是有去无回的事,谁家女儿愿意被选中呢?于是便抽签,怕抽中的新娘临时脱逃,所以要锁在铁笼子里,每年农历的二月初六沉到海里,一直到十月二十二才把铁笼子拉起来。那时笼子里已经空空如也,别说是肉身已被海里的鲨鱼之类吃光,就连骸骨都被海底的暗流打散带走。解放后这个陋习被人民政府取缔了。但桂花岛周边海深浪急,礁石林立,水文条件复杂,台风也常常袭扰,总之每年不少海难造成岛上很多人家失去亲人。十年代以后,求神拜佛的有些陋习抬头,岛上便也恢复了拜祭龙王的每年几次仪式,顺带着龙王娶亲的仪式也跟着复活了,只是不再把笼子锁死,而是让新娘可以在沉海后自己打开笼门游回岸上。虽说不再要命了,可是那条不得结婚的习俗却也让岛上没有哪个人家的女儿愿意去当这个新娘,即使岛上大家约定俗成谁当这个海神娘娘就给谁一块地都找不到人选。春凤回到岛上本就是在省城受了恋爱上的挫折,心灰意冷不再考虑恋爱结婚的事,便干脆主动把这每年一度的海神娘娘的活计给揽了下来,也就不用每回还得大家费心找人来扮演这个角色。就这样,春凤就成了当仁不让的海神娘娘,岛上有些小孩子干脆也就喊她春凤娘娘。至于每年原本要给海神娘娘的庙旁边的山地,春凤也用不上,便也不要,让镇上找人给种上了桂花树。金秋时节,那一片便满山飘香,结满了成簇成簇的黄花,好看也好闻。
吃晚饭时,高恒清不像之前那么话多,而是低头扒拉几口饭菜,抬头看看春凤,随即又埋头吃饭。快吃完时,高恒清终于忍不住问春凤:“那么,你又不要土地,义务去当这个海神娘娘,每年都要在这么冷的海水里游一遍,对身体也不好。你为什么要每年呢?隔一年当一回也好呀。”
春凤也低头吃着饭,停下了筷子,抬头看着高恒清,认真地说:“每多一个海神娘娘,不就得多一个不能结婚的女人吗?不如干脆就我一个人来。”说完笑了一下,又埋头去吃那碗里所剩不多的米粒,似乎就这几粒米竟怎么吃也吃不完。
夜深了,从来都是沾着枕头就睡着的高恒清躺在书房的罗汉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出神,想着平时如此多才多艺淡雅温婉的春凤,竟然当了许多年海神娘娘,心中竟久久不能平复。西屋的卧室里,春凤睁着大眼睛看着帷帐的顶,也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