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温柔地破开云彩,吝啬地匀出一线金黄,浅而淡地落在大地却又不让去觉得温暖。唐尧如往常一般放了老牛,坐在毛栗树下,望着悠哉悠哉吃草的老牛,撑着下巴忍不住叹气,“老家伙,你平时脾气好啊,咋个就是爱和安家的牛打架嘞,别个家的牛你也不去打啊。早晓得安雅在那点,我就不给你把绳子解了,你看吧,要是我爸晓得了,肯定又要挨骂,我可是替你背锅了。”
又与往常一般时刻,唐建华肩上挑着洋马,估计是要上山砍柴,又与唐尧说了些话,唐尧才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上学去。今日里王小江竟然还在路口等他,对于前日极其不讲义气的举动深表歉意,唐尧对此并不挂怀,似乎这个年纪他就懂得没有谁会永远是谁的谁。这样说起来有些拗口,不过也就是人生而自私这样的大道理罢了。
在这方面,唐尧看得极为透彻。
王小江的喋喋不休似乎并没有得到唐尧的具体回应,脸上不免有些郁闷和不愉快。唐尧忽然眉眼展开说:“小江,下午去摸鱼吧!”
“好啊!”王小江兴高采烈。
两人都显得兴奋,开心,只是这份开心在遇到拦路的安雅的时候破灭了。安雅似乎等了很久,双手插进衣兜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唐尧逐渐映入她的视线时原本烦躁的心情瞬间便如同微风荡漾的湖面,安静而美好。
美好都是从清晨开始。
安雅跳起来招手,“阿尧,阿尧,阿尧……”
明净清亮的声音穿过浓密的梢头,像是山林中的黄鹂鸟的鸣啼,鸣过了翠柳,啼深了清秋。唐尧对王小江一脸的揶揄表示无可奈何,深深叹了一口气便向前走去。
这可是闹哪样嘛……
“阿尧,你吃不吃糖?这是我二叔从广东带回来的水果糖,很好吃的。”
安雅笑起来,洁白的手心躺着几颗包装极为精巧的糖果。唐尧摆手拒绝说:“我最近牙疼,不能吃糖。”
“哦~没得事,我给你留着。”安雅脸上的失望一闪而逝,下一瞬又如雨后初晴,眉眼尽是欢欣。唐尧对此表示无语,怎么这个女孩子总是笑嘻嘻的,一点也不端庄严肃。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了声走吧。
三人行,王小江落后半步,悄悄凑到安雅身旁说:“安雅,把你那个糖,给我一颗呗?”
“不给,这是我给阿尧留的。”安雅噘嘴拒绝得毫不留情,王小江只得悻悻然退到一边,一脚踢开路边的枯枝,觉得这世界真没意思,眯着眼睛看到唐尧平稳往前的背影,怎么唐尧就那么受欢迎呢?难道是读书得行?王小江撇撇嘴,在心里轻轻哼了声,管他呢。
……
李采荷似乎很开心,哪怕以往李采荷足够温柔,但是今天的李采荷似乎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她的声音洪亮,步伐轻快,姿态动人……在唐尧的眼里,李老师一切都好,就是年龄大了些。
二十出头的女孩儿与九岁的唐尧,唐尧想着,等他二十岁的时候李老师都三十多岁了,还有机会吗?不过三十岁也不是很老,唐尧如是想。所以当李采荷向他头来温柔一笑时,唐尧觉得自己恋爱了,于是痴痴笑起来。
“唐尧,你在干嘛!”
真是的,李老师连凶起来都是那么好看。
生命如此美好,还有李采荷的笑。
李采荷又吼了一声,唐尧这才一个机灵,很是自觉地站在了教室最后面一排,李采荷无奈一笑,继续上课。
清江小学是没有食堂的,这个年代食堂离这些孩子们很遥远。中午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唐尧没有带午饭的习惯,所以当别人都抱着饭盒吃冷饭的时候他就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发呆。有时候唐尧会去刘老头家里吃一些炒饭,只是今天刘老头不在学校,便只能坐在窗口。
“阿尧,你不吃饭啊?”
安雅抱着铁饭盒跑过来,嘴角挂着米粒。
唐尧沉默着摇头,他不太喜欢安家的几个孩子,哪怕他并不怎么讨厌安雅。老槐树底下的安家四兄弟眯着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这边,唐尧置若罔闻。对于唐尧的沉默寡言,安雅似乎早习以为常,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唐尧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安静的少年。秋天的叶落在他额前,他衔手接住放在手心,然后夹进了书页。秋意并不凉,所以天气不寒,唐尧穿得还有些单薄,秋风鼓动衣衫起伏,安雅微闭双眼轻轻地嗅着秋风吹送而来的少年身上的香气。
世界本无味,爱的人多了,于是世界便有了颜色。
安雅便觉得这个秋天,是香的。不,只要有风的季节都是香的。
唐尧是特别的,沉默寡语,成绩好,作文也好,长得也好。
这个秋天,安雅好像喜欢上了这个少年。
……
李采荷吃过饭之后去交报告时才晓得刘老头不在学校,下意识便想起了唐尧或许还没有吃过午饭。教室里只有安雅和唐尧,两人依着窗户坐着,唐尧低着头看书,安雅低着头看唐尧。李采荷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进门的一瞬唐尧便抬起了头,微笑着如春风拂面。
“唐尧你是不是没有吃饭?”
唐尧觉得李老师又温柔了许多。
他点头,李采荷柳叶眉眼微蹙,不由分说拉起少年的手便出了门去。教室里的姑娘嘟着好看的嘴,活脱脱可爱的小鱼,轻轻地哼了一声,谁也听不见,除了女孩儿微微跳动的心。
脚底软的,空气是软的,手心还是软的。李老师的手很暖,很软。唐尧不自觉勾起了嘴角,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李采荷的宿舍,陈设简单,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香味,应该是桂花,唐尧如是想。宿舍只有十来平米,能供人坐的只有平日里李采荷休息的床榻。
看着蓝色格子调的床单,唐尧一想到晚上李采荷在这里平稳地呼吸着,做着美妙的梦,恍惚着仿佛与睡梦中的李采荷相遇。他想,这世界要是有一个毒皇后就好了,那么他可以亲吻李采荷的脸颊,静静地等待着她苏醒。
“你干嘛呢!赶紧坐,一会儿就好了,你也是,没吃的也不来找我。”
李采荷娴熟地系上围裙热菜,许是被李采荷发现自己的窘态,唐尧面红耳赤竟是有些不知所措,在李采荷又说了句坐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坐在叠的齐整的床上。似乎是感受到了唐尧的坐立不安,李采荷端着热气腾腾的炒菜,不由得抿起唇笑起来,说:“别紧张,快吃吧,吃了在这里睡会儿,上课的时候我叫你。”
“睡?在哪儿?”
“在这里啊。”
唐尧端着碗说不出话来,似乎李采荷对他过于偏爱。这让唐尧有种受宠若惊的错觉来,便觉得羞涩难当,李采荷顿时觉得这男孩儿可爱的紧,心生欢喜。
“哦……好,好啊。”
唐尧木讷地点头,夹菜,吃饭,咀嚼,吞咽,显得僵硬而机械。
面前是心生欢喜的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着她,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香,唐尧忍不住深呼吸,又觉得这是对李采荷的亵渎,一种不可名状幸福感冲撞着少年的身体。
李采荷望着看上去痴痴呆呆的少年,撑着下巴眨着双眼。
忽然,她说:“你觉得采薇这个名字怎么样?”
唐尧说:“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的采薇?”
李采荷笑得更开心,说:“是啊。”
唐尧说:“不,我觉得是西山有采薇,美人应不移。”
李采荷红了脸,笑骂小坏蛋,唐尧忙着解释说这是形容伯夷和叔齐的故事的,李采荷便说小坏蛋懂得真多。
吃过饭后,李采荷忙着收拾桌子,洗刷碗筷。唐尧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在李采荷洞察人心本事虽不高,小家伙的心思却瞒不过她。于是李采荷便说:“睡会儿吧,离上课还有一个小时,等哈打瞌睡我要罚站哦~”
李采荷学了一些方言,说得不甚流畅。
只是她一笑,唐尧便觉得春天来了。红着脸卧在床边,闭上双眼。鼻腔满满的都是香的,唐尧抱着柔软的枕头,可是感觉真的很美好啊,于是唐尧就在这样的幸福感与罪恶感的包裹下沉沉睡去。
少年的梦都是美好的,李采荷穿着洁白的纱巾,飘荡在乌江河的水面上,轻盈地起舞,在群山万壑之间,如远方的云飘荡着,她就这么远远地飘荡着,飘荡着……
他在山顶仰望着,仰望着……
李采荷蹲在床边,轻点唐尧的鼻尖,少年努努嘴,姑娘忍不住笑意。在李采荷看来,唐尧竟然还晓得李白的诗,在他们那个年纪读过的不应该都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吗?唐尧时候很特殊的人,特殊到不合群,只是小小年纪的小小少年并不晓得这一点,有人璀璨着而不自知,就好像太阳并不知道自己是太阳。有人把这当做孤独,其实这只是耀眼。
就这样注视着,他的双眼以及她的双眼轻颤,如梦似幻,听见似乎少年呢喃。
“西山有薇,美人不移。
西山无薇,美人不归。
采薇采薇,山是人非。
薇满西山,不生夷齐。”
山河静变而人不知,人心浮动亦不自知,所以当李采荷再讲台上神采飞扬地讲课时并没有注意到底下一众少年们埋在心里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但是这个秘密又好似人尽所知,这不会改变李采荷当初所做的某个决定。
现在的每一天似乎都很美好,李采荷下课后似乎都没有收起过笑容。课间,安雅悄悄摸到唐尧位子上,唐尧早早地就睡在李采荷的房间还未醒来。西山有日落,夕阳红且艳,只是大多数人身在此景并不会觉得有多难得,也只有李采荷会喜欢黄昏时刻所带来的安谧,坐在上头静看着学生们远去,然后消失在山头,消失在原野,消失在山谷。可是那又如何,他们还会再来的,不论风雨。
路口不远,安家四兄弟早早地挡在路边,今天可不会再在木叉渡口那儿再让刘生财给堵住了,昨天还上家里告状,搞得四兄弟被老爹一顿臭骂。
唐尧见着那四个混球又挡住自己去路,于是以询问的眼神望向安雅,在王小江的哀求与安雅的百般央求唐尧才答应让安雅与自己一起回家,他怕的就是遇上她那几个烦人的哥哥,倒不是怕别的,只是与他们纠缠起来麻烦罢了,至于打架?那可没在怕的。安雅见着四个哥哥,心头不由得一惊,下意识躲在唐尧身后,这下好了,唐尧黑着脸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
“唐尧,我们也不欺负你,你把我妹给你的糖拿出来,而且以后不准和我妹一起耍,今天这事就算了。”安建宏上前一步靠近了些,高了唐尧一个头的安建宏居高临下望着唐尧,沉声说着。
唐尧眯着眼睛疑惑问道:“糖?我哪点有糖,安建宏,你要是想打架只说就是,找这种理由笑不笑人!”
躲在唐尧身后的安雅捏着衣角一动不动,安建设咬着牙说:“我都看到了,唐尧,我原先还以为你算个人,骗小姑娘的东西吃你也好意思,那是我二叔从广东买的,你要是想吃你去我家会不给你吃?有必要嘛,老子看不起你!”
“安建宏,我再和你说一次,我不晓得哪样糖,今天早上安雅给我我也没要你家的东西,我就算是吃不起,还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不要脸皮,我告诉你,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被人当面指着鼻子这般说话,唐尧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发火,况且这本就是没有的事,安建宏实在是有些欺人太甚,唐尧硬是没有软弱哪怕是一分一毫。面子是自己挣的,并不是靠别人一张嘴说出来的。唐尧面对安建设毫不退让,要找茬可以,明面上来就可以了,搞这种虚头八脑的真没意思。
“好啊,你说没拿,咋个证明?简单,你把书包拿来,拿来给我们看。”安建设夺步向前,作势便要从唐尧手中将书包抢过来,好在唐尧躲得快,这时身后的安雅终于是站出来了,大声喊着,“哥,你干嘛!”
“雅儿,你这是搞哪样,他骗你东西吃你还护着他,你到底晓不晓得这个人你,我是你哥,我会害你不是?”话说完,安建设目光投向唐尧,示意他还算是个男的就自己站出来。唐尧眯着眼睛不说话,有时候他会觉得其实安家的这四兄弟并不是那么讨人厌,这个世界本就该是这个样子的。这时候唐尧有些恍惚,什么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样子,谁知道呢?
唐尧固执地摇头,穿过四个人就要离开。个子稍大一些的安建宏一把将之拉住,单论力气而言,唐尧不及安建宏。倏地唐尧转身,在这一瞬安建设已经将唐尧的书包一把夺过来,冷笑着将书包朝下,刷刷地几声书包里的东西全都落在地上。
唐尧双手握拳,低着头看地上乱作一团的事物,声音低沉得总让人觉得那不是唐尧,那四兄弟都晓得唐尧个子不大,发起狠来总是不怕死的劲。偏偏就是这样的人才有乐趣,不是吗?
夹在书本之间的几颗糖果很是显眼,唐尧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注视着这一切,事实旧识这样,就这样赤裸裸展现在眼前,唐尧张开嘴,“不是我拿的。”
“还说不是你,操你妈,你妈卖批给老子犟!”
伴随着言语粗鲁的怒骂声面对唐尧的是安建设的拳头,还在惊愕之中的唐尧眉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这么被重重的一拳打翻在地,瞬间四个人一拥而上,拳脚相加。这痛苦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唐尧尽量地将身体蜷缩在一起。
痛着痛着就习惯了。
唐尧这样告诉自己。
王小江躲在一旁就这么看着干着急,他不敢啊,那四个凶神恶煞打人可是下狠手,半点不留情,打在身上很痛的啊,我也想替唐尧出头来着,可是我怕,还是不去了,大不了等会送唐尧回家,嗯……就这样。
他的心理活动就这么简单,一丝不苟。
“你们别打了,是我偷偷放进去的!”
安雅冲过去拉扯哥哥们,瘦小的姑娘并不能和哥哥们相比,反倒是被一把推开,谁也没有理会她。安雅跌倒在地,看着哥哥们和阴影里的唐尧,然后她哭了起来,很伤心的那种,没人理会她。哦,还有一个王小江,蹲在地上想要将安雅扶起来。安雅推开他,大吼,“你去帮忙啊,还在这里站着!”
“我怕……”王小江的声音极小,安雅能听见。
然后安雅不再说话,就这么哭着。小姑娘满脸泪水,丢掉了王小江递过来的手帕,手帕是前些日子母亲去一户人家吃满月酒送的,王小江觉得手帕上的图案好看便偷偷藏起来,想要送给安雅。
手帕沾满尘土,王小江只能笑笑,磨磨蹭蹭地蹲在安雅旁边,小心翼翼地将手帕上的会吹掉,然后就这么蹲着,低下头也不说话。
他们应该是累了吧,看得出来他们都很有经验,为首的安建宏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鸣金收兵。唐尧依旧蜷缩在地上,尘土在脸上凝固成灰色,看不出脸上有任何的伤势。
安雅冲过去,被安建设拉着,她要去将地上的少年扶起来,夺来了王小江手中的手帕,在拉扯的过程中被踩在地上,白色手帕慢慢地变成了变得深了,变得皱了。王小江还是蹲在地上,像是影子。
安雅被哥哥们强行带走,唐尧咳嗽着站起来,一语不发地收拾好被踩踏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书包,仔细地将书本上的尘土擦拭去,一本本装进书包,整个过程没有丝毫的起伏,两个人似乎在上演一场默剧,风声就是背景乐,江河就是观众。
唐尧站起来,有些僵硬地活动了全身的骨骼,疼得龇牙咧嘴,眼眶里泪水打着转,硬生生被他给收了回去。然后他将书包背在身上,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走了几步,唐尧回头,咧开嘴痛得嘶了一声,然后大声喊着。
“走啊,你搞哪样哦!”
想了想他还是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手帕,叠起来放在王小江手心。
王小江忽然抬起头,望着脸上脏兮兮眼睛却很干净的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唐尧也顺势坐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书包,然后他听见王小江的声音。
“你会不会怪我没去帮你?”
“我为什么要怪你?那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王小江哦了一声,然后是沉默,王小江不再说话。
天有些冷了,乌江边风大,不知道王小江有没有听得清,身上已经不怎么疼了,他站起来,“我要回家了。”
然后他走了,王小贱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唐尧消失在他眼前,他慢慢地起身,将手帕揣进兜里,像只提线木偶慢慢地向前走。
江边有一艘小船,王小江往江边看,他看见了一朵花,火红色的花在天空中绽放,伴随着一声炸响,天好似被戳了个窟窿,王小江发了疯似的往江边去。脚底踩着石子,他顺着田埂一直滚到烂泥的田里,此股冰凉的水覆着全身,他在烂田里挣扎,整张脸被埋在腐臭的稀泥之中,他还是挣扎着,哭喊着……
那朵红色的火焰很快消散在王小江眼前,稀泥模糊了他的视线。
天空中留下一道黑色的烟,散开的云层顶上是湛蓝的天,干净得像是乌江的水。可是现在王小江开始讨厌这条河,讨厌关于这条河的一切。
他一步步向前,江水还是那么急,那么汹涌,那么冷漠,不为悲欢离合所动。王小江跌落在崖边,崖底江水拍着崖壁,浪花在秋日里显现出来的是暗沉色,而王小江只看到了红,一望不尽的红,江水也是红的,红色的江水里泡着一个人,渔船上挂着一截断臂。
四周充斥着硫磺和硝石混合着燃烧的硝烟味道,还有弥漫在风里的令人恶心的血腥气息。王小江就这么跪在崖边,看着水边的血肉模糊的那个人,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