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二章 葬礼后的那个冬天【六】(1 / 1)无叶先生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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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头是塘关往乌江方向的一个生产小队的名字,过去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可是就在着百来米之外却满腔都是浓郁的酒香,有人玩笑说这从草头走过去这人都得醉死在那。也有人说千万别开车路过草头,若是别交警抓住那可就算是酒家了。

虽说如此将来夸张的成分居多,不过这草头酒厂倒是很是出名,就算是兰城那些城里人也都喜欢这里的包谷烧和高粱酒,而且价格公道。做生意讲究的无非就是细水长流,由此看来草头这家酒厂的老板是深谙此道。

瓦罐其实装不了太多的酒,唐玮也说过让唐山震多准备几个,到时候多打一些在家里喝个够。这时候唐山震便会显得有些失落,自我嘲弄着说:“剩下的一个罐罐在就着乌江水冲到思南去咯……”

另一个瓦罐,装着另一个老头的尸骸,永远地埋进了土里。

酒厂帮忙的小伙与唐玮年纪一般上下,而且与他也算得上是个熟人,毕竟是初中同一班的同学,这小伙子黑黑的,长相也并不出众,就是话不是一般的多。唐玮有了与他打交道的经验,那便是不搭他的话,那黑小子的话酒无处可说了,这时候就会憋得难受。

黑小子姓莫,叫莫有财。唐尧觉得这名字不好,莫有财莫有财,这不就是没钱的意思嘛?估计是爹妈啊取名字的时候光想着有财,却忘了那个莫字。

“阿玮啊,我跟你说,就上次李家老头子那头牛……”

“阿玮已经死了,我说的,耶稣也救不了他!”唐玮十分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临着酒壶就往外走。莫有财涨的满脸通红,在这酒香四溢的酒厂里就跟喝醉了一般。

唐玮提着酒壶上路,不得不说这草头酒厂的酒还真的是地道,现在自己一出来就跟喝醉了似的。忽又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踢踏声,像是什么动物的蹄子正飞速地踩踏着地面。唐玮心头一惊,回头一望正是一头黄牛赤红着双眼迎面而来,前边就是弯路,竟是因为不拐弯,冲着自己顶着牛角。

这还了得,唐玮撒腿便跑,怀里抱着装酒的瓦罐,脚踏着一地雪化后的稀泥。

……

发了疯的老牛疯啼践踏起污泥散射开,前方的少年只有两条腿,菜刀地上的积雪倏地滑倒,陶罐向上抛起,这个慢镜头里陶罐跃起的曲线却又是这般的优美,一个简单的抛物线,似乎无论以何处作为坐标原点都难用一个合适的函数将之表达出来。

到达顶点后坠落,这一刻没有风,没有声音,老牛的蹄子随着瓦罐一起下落,泥水如同灿烂的烟花绽放着。刹那间确如某个调皮的女孩拨弄了时间,恍惚间的一瞬,眼瞳还来不及将信息传递到大脑形成图像双耳就已经将瓦罐落地炸裂的声音粗鲁地灌入脑中。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丝悲伤蔓延着。

老牛的牛角顶起坠地的唐玮,他如同那个已经碎裂的瓦罐,这一幕就是这般的充满戏剧性,他飞跃起来,越过纯白的雪,深深陷入马路边的烂田,一动不动。老牛吭哧吭哧喘着气,充满野性的双瞳与鼻尖喷出的白气,四蹄不安地踩踏着泥水,清脆,动人,焦躁不安。

莫有财招来的人很快制服了老牛,它最终的结局一定是以精美的菜肴出现在除夕夜的餐桌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让位紧闭着双目一动不动,谁也不晓得这个少年究竟是否还活着。

唐建华夫妻远远看见人群,“那里是搞哪样了?”

他有些不安,这种不安是没有源头的。

人天性就是喜欢凑热闹的。

王淑华没有去回答丈夫的问题,只说了句看看就知道了。

酒香真的可以醉人,所以唐建华看到倒在雪水中全身湿漉漉沾染着污泥的儿子时以为自己喝醉了产生幻觉。王淑华的哭声撕裂了寂静,惊来一声炸雷,稀稀疏疏下起了小雨,落进雪地里。

塘关卫生院的医生来得很快,同时来的还有王淑华的叔伯,这人四十来岁,是个老中医,更为恰当地说应该是个土医生,晓得一些接骨抓药,祖上传了不少的药方子,多少大医院治不好的顽疾在他手里竟然是痊愈了起来,久而久之王大爷这名号也渐渐传开。

医生与王大爷的结论出奇地一致,牛角这一角顶着唐玮的后背,背后一个鹌鹑蛋大小的血窟窿,很是骇人。

虽说秦强在塘关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却是有一副热心肠,开来了自家拉货的拖拉机,载着唐建华一家三口火急火燎赶去镇上的卫生所。人群逐渐散开,站在雪地里撑着伞的黑脸少年默默地注视着远去的拖拉机,看着它拖着浓浓的黑烟消失在眼前,低着头凝望着眼前逐渐凝固发黑的血水,喃喃自语:“那头牛喝醉了,会发疯的……”

医生的处理手段极其粗糙,但好歹送来及时,保住了这少年的小命,只是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恐怕是都做不了重活,这对于一个生长在农村的家庭来说缺少一个劳动力江水急将是极大的损失,付出的医疗费是一笔高额的费用,向秦腔借了不少却还是难以填补。

都说穿白大褂的医生是天使,谁也不晓得在医院死去的人会不会进入所谓的天堂。崇尚鬼神的中国人下意识会以逝者生前的善恶来评判,是非功过不过都是后人所说。天使仍有血肉,仍有家小。在钱财面前,所有的情感都会显得如此卑微与下贱,即便大多数人都习以为常,只是身为剧中人的王淑华与唐建华再如何心力憔悴也找不来真金白银。

好在老牛的主人答应做一些补偿,这世道的人家都是拉紧了裤腰带过日子,谁又能拿出多少来?名为赵德柱的牛主人发现自己真的罩不住,这牛,是留不得的,变卖之后换一些钱财至少是可以弥补良心上的空缺。

医院答应可以暂缓缴费,却需得签字画押,留做一个凭证。夫妻二人没有犹豫,唐玮转醒过来,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丢失的记忆找回,仍旧对那头发了疯的老牛心有余悸。唐山震听闻这个消息满怀愧疚连夜赶来,老人的衣服穿的不多,似乎是半夜听闻消息匆匆起床没来得及穿好衣服。

老年人的心总是柔软的,见不得生命的脆弱,见不得亲人的离去。按理来说越老应当是越看得开,唐山震看着唐玮的一瞬仍旧是抑制不住心头的抽搐,满是褶皱的老手啊,就这么抓着孙子的手说不出话来。

“喊你在屋头好好照顾你妹你不相信,现在好啊,哪个叫你没得事往酒厂跑的!”可以听得出来王淑华怨气极深,若非家里的老头非得喝什么酒,至于让唐玮变成这样子吗?平添数不清的外债。

唐山震垂着脸说不出话来,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医院不准抽烟!赶紧灭了。”雀斑脸的小护士端着注射器板着脸从唐山震身旁走过,先是替唐玮量了个体温,随后调整了一下输液药瓶的速度,便走了出去。唐山震讪讪一笑掐灭了烟,抬起眼皮冲儿子唐建华招手。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医院的前平台,这里不大,就是个百来平的小院,宽敞的大门上挂了个白色的牌子,黑底字写着“凉风镇卫生所”的字样。

“娃儿现在咋个样,你给我说清楚。”

唐建华自顾点了根烟,抿着唇微笑着说:“问题不大,没得好久估计就可以走路了。你老人家也不要多心。”

老人不再说话,找了个花坛的边沿蹲着,吐了口浓痰,似乎是又觉得有所不妥,便又抬起脚擦了擦。继续点燃先前没有抽完的旱烟,唐山震垂着头不说话,就只是一口一口地吞吐着烟雾,细小的颗粒物在喉咙里翻滚着刺激这具苍老的身体里那些麻木的神经,却依然可以带来脑部的昏沉感。像是整个脑袋沉重好几分,不自觉摇晃着。

“我老了,做不了什么事情。我有三个儿子,如今还有个女儿,早年间见过打仗,也见过饥荒,如今也算得上是过起了好日子。这几个儿子里,你是最不像我的,性子上少了些活气,也不喜好做些什么事情来,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耕着你那一亩三分地。

你是老大,建城出去的这几年你帮衬了老二家不少,你做的很好。要是那几年你没去修铁路,嗯……我晓得你恨我,楠楠是个好姑娘,许是我这老不死的不太明白这时代是个什么样子了,这女子呀,都想去读书,你这娃儿估计又在心头说我老古板了。

我是不太懂,不管咋个说,姑娘都是自家的,淑华那点都好,勤快有主见,拿得了主意,我一直想等你做个男子汉做的事情来,被一个女人骑在脑袋上,怎么看都不怎么好看。我说的话你可能都懂,但你这性子就是个憨厚老实的人,我也没得法去强求你。唐玮这个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们两口子,这点钱你自己拿去,这几年我存的倒是不多,就是一点点补偿嘛,我这个当公的,可以做的就这么多了。”

天空刮起的风带来了一场雪,原本停歇的风雪又急切了许多,白茫茫一片覆盖了整个城镇,低矮的楼房尽是一片白,这夜里的暗淡下显露出些许灰色的暗沉,这冷意却做不了假,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是一样。唐山震裹了一件破了几个洞的灰布棉衣,嘴里叼着黑漆漆的烟杆一浅一深地踩着松软的雪地迎着风雪出了卫生所。

唐建华抬起手嘴唇张合着没说的出话来,他的手里捏着皱巴巴的纸币,是先前唐山震所给他的这些年的存款,大概是对这个儿子的一些补偿。

唐建华已经看不见父亲的身影,一言不发地回了病房里将钱都交给了王淑华,然后出了门去靠着墙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不说话。王淑华趴在唐玮的病床前熟睡,也不晓得是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之后的一个星期,唐玮恢复得都很不错,赶着在年三十的晚上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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