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四章 风雪夜归人【二】(1 / 1)无叶先生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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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华招呼孩子们睡去,又披上围裙烧起炉灶,热了热白天剩下的一些菜,看着分量似乎不够,便又上那边的阁楼上去割了一块半肥半瘦的腊肉,热起了锅便忙碌起来。唐建华找了些自己的干净衣服给男人换上,将他军绿色的背包放在一边。男人捧着热茶低头抿了一口,然后看着唐建华,“大哥……”

“你先说哈,咋个回来啦,你不是……在越南嘛?”唐建华打断了男人的话,弟弟唐建城早年参军,后来听说七九年的时候上了越南的战场,这些年却没再写信,老人都以为这儿子死在了军营里边,为此两个老人伤心了许久。只是这突然间又回来了。唐建华自然是高兴的,见着几乎算得上是死而复生的弟弟,这欣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最后坏的打算,突然之间唐建城出现在这里,在这个风雪夜。

唐建城忽然跪倒在地,死死地抱住唐建华的腿,紧紧捏着裤腿的边沿,十指风干的龟裂未能完全愈合。这个只比唐建华小四岁的男人泪流满面,痛哭流涕。

“大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好几次子弹从我的脸上划过,我不敢过去,班长就踢了我一脚,我摔进土里,我趴着……装死,我看到班长的手飞出去,落在我的面前!我真的不敢向前走了。”

“大哥,你不要告诉老爹好不好,我不想做一个逃兵的,可是我真的怕死,巧珍一个人在屋头,你也不想看到她守寡对不对……”

“我才二十几岁,大哥,我不可以死!”

“我跑了,我从国华的衣服里捡起几块钱,我趴在地上装死,哪个都没看到。仗没打完,他们走了,全身都是血,都是肉……我不晓得我跑了好久,我不敢穿军服,跑到一户人家偷了几件就跑。我不想人家说我是逃兵,但是我真的还不想死……”

“我求你了,不要给老爹讲,他会打死我的!”

唐建华梗塞得说不出话来,王淑华收拾好灶台上的一切,揭开围裙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站在丈夫的身后深深地看着地上痛哭的男人,一句话也不说,没有上前去扶他起来,也没有安慰。她没有经历过战争,没有经历过硝烟。老人说战争的残酷并不能打动这个女人。大概是男人一旦懦弱起来,女人都会嫌弃。

作为大哥,唐建华不可置否地拥有私心,他无法说什么“誓扫匈奴不顾身”这样的话来。能够活着回来就是他们最大的期盼,离家好几年,世事变迁无常。生者不必留其名,死者莫哀。

他扶起唐建城,挽着他的双臂,亦是不住泪眼模糊。若是弟弟战死沙场以英雄之资归来,他或许会自豪,或许会骄傲。可若是他安然无恙归乡,没有背负功名,只作为一个远游的游子,踏足家乡。这才是他最大的期盼。

活着,比什么都好。

“你放心,爹不会说你的,这几年爹经常念你,说是建城在队伍里面也不晓得过的好不好。七九年打仗,你走了这好几年,也没说写个信回来。走走走,我和你去,不要怕!”

唐建华忽然发现怎么也拉不动脚底生根的弟弟,冬夜的风拍打门窗雨雪自门缝中透入丝丝缕缕,屋子里的火炉熊熊燃烧的火焰烧不尽这个冬天的灰烬。唐建城不肯挪动脚步,他知道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哪怕离去了快十年的时间,他仍旧对记忆之中的那个男人心有余悸。

最亲的人之间是由一种说不出的感应的,唐建华知晓建城心中所想,于是上前去拉住建成的手臂,“巧珍一个人在家这么些年,老人的起居大多是她在照料。不管是犁田还是栽秧,都是她一个人在忙,我们有时候也去帮着做一点,始终是个女人家,担牛屎粪她没那个力气,就用背篼去背。野猪塘那些地方她也去背柴,这是个好女人,你应该去看她。”

沉默是逃避的利器,在羞愧面前可以当作遮羞布。可谁都晓得,一个男人的自尊有多强大就有多脆弱。

风在拍打着门扉,屋顶的瓦片被风吹落,摔了个稀巴烂。

恰如建城的心,随着这具穿越了近半个中国的身体而颤抖,大概是冷风钻进了领子里。

雪落在建成的头上,像是时光快了很多,须发皆白。沧桑的男人和兄长一前一后行走在风雪中,手里打着葵花杆,敲开了老龙沟那座孤独的房子。女人大概是睡了,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下意识喃喃自语,“建城来啦……”

本能驱使着她转身进屋,揉搓着朦胧的睡眼。

刹那间恍如电流窜入脑海,女人转身时已经泪如雨下,死死地抱着男人嘶声哭喊,紧咬着男人的肩膀。

建城没有说话,僵硬地抬起手轻轻抚摸刘巧珍的后背,温柔地拍打。

雪还在下,女人还在哭。

老人顶着棉袄打着灯站在门口,妻子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咋个了,半夜哭个啥子?”

唐建华将妻子龙氏推入屋内,“没得事,回去睡觉。”

待妻子将闻声起来的小儿子唐建德招呼着回去睡觉后,唐建华却没有回屋,而是接着无力的灯光注视着儿媳妇拥抱着的男人,点燃了腰间的烟斗,风灌进鼻腔内,他捂着嘴压抑着轻声咳嗽,在女人的哭喊声里,谁也没看见这个日渐苍老的老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巧珍拉着男人进了屋,建华站在门口久久不语,侧身过去才看见在风雪中伫立的父亲,于是向父亲走去,将父亲肩上的棉袄拉紧了些,眉宇间有些不快,“风那么大还出来搞哪样?”

唐山震没有回答,反倒是一笑,“建城好久来的?”

“没好久,你前脚走他后脚就来了。”

唐山震哦了一声,吐出一口强呛人的烟雾,叹息一声便坐在门槛上,望着无边的夜,深邃的眼眸里不知藏着好多的心事。风钻进屋子里,油灯的火焰拉扯着壁板上老人的影子,越发地佝偻起来。

“他是不敢来看我?”

“嗯。”

唐建华点头,坐在父亲身旁。

“今年不好啊,今年不好。”望着看不尽的雪,“马力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孙孙遭了牛拱,就因为我贪这杯酒。听说二十三那天淑华在乌江烧了个蛋?”

唐山震在门槛上敲落烟灰,草烟就是这么的烈,哪怕经过了肺部的过滤,喷吐出的烟雾还是让唐建华止不住地咳嗽。唐建华嘿嘿一笑,或许是在笑儿子的年轻,又或许是在笑自己在变老。

尽管每一个人都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去,世界逐渐在眼前眼花缭乱,看不清脚下的路,也看不清眼前的人。可并不是谁都可以坦然接受自己变老的这个事实,很残酷的,对吧?

是啊,这世界本就是这么残酷,对谁都不会偏爱哪怕是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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