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春寒已弱。
护城河的水已经开始逐渐消融,偶有雀鸟飞过,划过一道空空的痕迹。
巴川此刻也有些空空的。
他旁边的钟离行歌罕见的没精打采,像是五天没睡觉没吃饭的人刚爬进被窝就被叫了起来,眼神呆滞,空空的望着更空的天空。
而巴川看着这样的钟离行歌心里也是空空的。
明珠追回,强敌杀退,巴川安然无恙,钟离行歌不负钟离武云之嘱托,虽然有些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但只是明珠一事,已是个很圆满的结局。
可已经和钟离行歌在冷风中站了三个时辰的巴川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失去知觉时,仍然没有感觉到钟离行歌要说一句话、动一动身体,所以他只能这样站着,等着,像是两个农田中的稻草人。
钟离行歌只是呆呆的保持着这个姿势,甚至连眨眼的次数都比平常少了一倍,像是一个雕像,一个活着的雕像,这不多的几天,发生了什么,他没说,巴川也没问。
巴川知道,如果他想说,那么自己不必问,如果他不想说,也没有必要问。
他能做的,只是陪着钟离行歌,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旁边就是钟离行歌,就是他认识的武功深不可测的武云的弟弟,但是此刻却觉得他很远。
像远处的群山。
像是天边的淡云。
或者,像是夜里的一颗不太亮的星。
而这样的钟离行歌却是巴川从未见过的。
不知过了多久,钟离行歌忽然张开口,发出很沙哑的声音:“巴大哥你今年多大?”
巴川愣了一下道:“和武云同年,业已三十二岁。”
“年少时,你可恋过谁?”
巴川又愣了一下,伸出手搓了搓,摸摸鼻子道:“有过,好像十六七的时候,刚刚做捕快,有次在酒楼里看到过一个女子,已经想不起她的模样,但是记得见到她时,我恰好在吃饭,她路过我身边,一股清透的胭脂香让我抬起头,恰好她回头和身后的丫鬟说话,对视一眼,还没等看清,那女子浅笑回头便匆匆而去。”
“后来呢?”
巴川摇了摇头道:“再没有见过。”
“哦。”钟离行歌像是很失望,又像是很平常的答应了一声。
巴川笑了笑:“说起来,还有件事,虽然过去有些日子,却一直很难忘却。”
“和一个女子有关?”
“不是有关,而是这段回忆全都是她。”
——
那年,春末、夏初,巴川来到六扇门的第二年,刚刚二十三岁。
任清带巴川等五人赴江南追查密案,事过之后,虽然紧急,但状元馆的虾爆鳝面、东坡肘子还有自酿的花雕,这些都是任清每次来必点的。
然后要听听馆子里盲眼老冯和他孙女唱的“望海潮”,那老李的开句“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语调沧桑质朴、余味逸动不绝,仿佛钱塘的十万人家倏然尽在人前,西湖的彻夜笙歌,又勾起曾经回忆,乐者生乐,悲者起悲,那感觉是连宫里的歌人都没法比的。
而老冯的孙女更是大有青出于蓝之势,中段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还有尾句“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语音婉转,缠绵悱恻,犹如轻绸丝丝滑过心间,声音婉如天外靡靡之音,但艳而不俗,媚而不妖,和老冯可以说是相得益彰,在整个杭州城的坊间都是大大的有名。
吃饱喝足听完曲词后,任清则带着巴川等人来到了最繁华的清河坊,巴川虽然也久居皇城,茶馆街市人声鼎沸,来到这清河坊却是别有一番风味,据说兴建于南宋,已有几百年历史,两侧商铺林立,酒楼茶舍鳞次栉比,鲜衣怒马的中原侠少,半带娇羞衣着亮丽的妙龄女子,还有远处湖边的画舫渔船,置身其中像是行走在一张唯美的画卷之中。
不愧为当世名人徐渭所言“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图画,十万家烟火尽归此处楼台。”
几人踱步缓行,看到了街边捏糖人的老人正用灵活的双手出神入化的将淡黄色的糖浆捏成活灵活现的飞禽走兽和天神飞仙,甚至连眼睛都捏出了灵动,仿佛下个瞬间就能开口说话!众人惊奇停下脚步,而巴川自觉不喜热闹,便独自走到街尾,行人渐少,人声已没,不远处人家灯火阑珊,唯见远处西湖波光暗动,一轮明月贴于远空。
正在此时,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和两名女侍说笑着闯入了巴川的眼帘。
巴川恰好一瞥,瞬间便呆了,不觉呆立凝神。
那女子年龄不过十六七,略施粉黛,一袭轻纱白衣,腰间束着一根白色纱质丝带,长发及腰,美若天仙,眉若雾下远山,一双眼眸转动之间流光溢彩,缓步之间娉婷袅娜,美玉莹洁,几乎占尽了江南的春色,恍若仙子下凡。
那女子正和女侍说笑,抬手之间素袖轻薄,露出一条玉臂光洁无暇,宛若白玉,一颦一笑间又带着俏皮和娇嗔,巴川感觉天地间仿佛都变成了一片洁白,再无他人,他见过不少美艳的女子,不论是陆家的姐妹,还是京城权贵的妻妾,甚至是绝美的女刺客,但唯有眼前的这位不知名的女子契合了他对一个女子所有、全部的期待和幻想,就像是天下最复杂的锁被插进那唯一一把钥匙,那齿与齿之间严丝合缝的触碰又瞬间击开锁的咬合,其中的曼妙难以言喻。
巴川不敢相信,这世间怎会有如此超凡脱俗、美至不可方物的女子!
那女子和女侍走了几步才看到发了痴的巴川,女侍捂嘴轻笑,那女子手拿薄扇半遮面庞娇羞一笑和女侍如同春风般离了去,直至那女子消失于眼前,巴川才赶忙回头,听到不远处风铃般若即若离的笑声,他的心像是月光成形在自己的身上拂了一个瞬间,又像是穿过了一片温柔的纯粹的海水忽又化作无边际的空白,如梦似幻的似有似无,再看那女子已消失于人影灯火。
直至任清等人走到近前,巴川仍是一副大梦初醒回味百转的迷离样子,任清还以为他受了伤,众人一说话,巴川才回过神来,目光越过任清等人,只见远处人影东西,灯火扶摇,无奈一笑,和众人离去。
也许,那只是个梦,或者是一种难以窥测的时空交错,恍然间,也许,那不是今时今日,也不是何年何月。
也许以后也不会再见到这位白衣女子,但时时回想之际却像是做了个了无痕迹的梦、一个虚无缥缈的亲历的传说。
他不知道这场邂逅有什么意义。
不过人生中本就有很多事情是求不到意义的。
当晚巴川久久难以入睡,后夜起身到就近的酒肆要了一壶酒和几个下酒的小菜。
夜风清爽,皎月当空,巴川举着酒杯不断回想。
在此时略显成熟又情窦初开的年纪,这一场相遇来的太匆匆,也太浓烈,匆匆到来不及挽留,浓烈到足够余生回味。
酒后仍无睡意,拿着一壶酒起身闲逛,清河坊虽然已经没有了人声鼎沸,林立的商铺也都悄无声息,但阑珊的灯火,未关门的酒楼,远处的打更之声,让这一处古城都涌动着来自曾经不可捉摸的意味,巴川就这样如醉如痴般漫游着。
也许走过这一夜,回忆仍在,深情可覆。
只不过一夜而已,却觉得,宛如近在眼前,又好似遥不可及。
不觉之间,自己已经不知道走到了何处,面前青石砖路,两旁重门深掩,身侧几处富家阁楼在月光下显出清晰的轮廓,远处散落的灯火像是原野忽然出现的流萤,巴川就这样停下,不知所往。
轻叹口气,纵身轻轻一跃至旁边阁楼的屋顶,坐在青瓦之上,举杯映明月。
仰头举起酒壶正要喝酒,忽然感觉自己左前方有两道目光在盯着自己,巴川那时武功虽然还没有精进到现在,但已经有颇为深厚的内功,五感灵敏,尤其常年破案,总会有异于常人的感知力,但他随即放下心来,这两道目光并没有杀气。
没有杀气,也没有邪气,那么,就没什么危险。
巴川对自己的感觉向来很有信心,尤其他已经用余光看到不远不近的一处阁楼的窗间坐着一个女子,一个年轻的女子。
等他放下酒壶,凝神一瞥,他觉得自己的心颤抖了一下,随即好似停了下来,然后又骤然狂跳,像是白雨跳珠,又像是千万麋鹿飞奔,巴川重重的呼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但狂跳的心依然像是急锤的战鼓。
巴川僵硬的坐在屋顶不知是该走还是不动,有一瞬间巴川觉得自己像是被寒冰冻结了,但同时,又像是心里忽然出现了一头猛虎,驱使自己迅速起身、温柔的看向她。
幸亏,没用多久,猛虎撞破了寒冰,巴川缓缓起身,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轻飘飘的没有用一点力气。
他看到那女子,在窗前静倚,似在等待。
巴川轻轻的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足下轻点,重重屋脊隐隐落于身后像是飞鸟跨过山水,好似很长,但却又倏然而至,眼前的场景来得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梦。
他落在她对面的屋顶,轻的如同一两棉花,不是有意卖弄轻功,而是小心翼翼,像是深夜中醒来的母亲为孩子掖紧被子一样轻轻的、生怕惊动了睡意。
他未说话,这张白玉无瑕的脸,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因当街四目相对、擦肩而过。
陌生,因此刻月色昏黄、近在咫尺。
巴川已经想不出什么词、句来形容眼前的面容,就像是想不出什么话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只是呆呆的看着她,那女子却像是个梦,既未娇羞躲闪,又无惊慌失措,只是同样的看着巴川,似笑非笑,眼眸间仍是流光溢彩,像是融入了月光的一湾荡漾的水波。
许久,或是转瞬,那女子眨了眨眼,轻轻关上了窗,什么都没有说。
窗未关紧,是否算作一种邀请?
巴川呆呆的看着眼前伊人已逝,只留下半掩的窗。
他竟然未生出要进去的意念,不知何时,他转身离开,速速的离开,像是风一样,回去便躺下,睡的很快,梦乡伸出了一双温柔的手,在他躺下的瞬间便将他拉入了梦河。
他没有梦到她。
天亮了。
醒来后,一切如常,也许真的是个梦,只是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