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花落已经不是那个不谙世故的小孩子了,她当然不是真的那么需要他的保护,她看到谢剑回的鲜血淋漓之时,表面上波澜不惊,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关心。
她还如往常一样找他,像小时候一样给他带东西,只不过带的是最好的金创药,还有从千杀毒老夫妇那里偷来的人参,水不扬波的为他治伤,同时在参汤里还放了一些能让他喝下后舒舒服服的睡上三天的迷药。
也就是谢剑回睡着的三天,西门花落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的师哥,撒泼打滚、连哭带闹的央求师哥一定要主持公道。
师哥禁不住她的苦苦哀求,只好偷偷和她跑了出去再次到了刀削面馆。
就像是刀削面馆的面不那么好吃一样,西门花落的师哥也不像是表面那么吊儿郎当,这位师哥一到地方便已经看到了不少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他当机立断将西门花落抄手便扔出面馆,然后拼命般击毙了刀削面馆十几个看似一脸无害、出手却极为迅捷凶狠的小伙计,而他则和掌柜的拼到几乎力竭而死时,掌柜的忽然像是接到了什么无声的命令般,一改杀气腾腾而是满脸冰霜,趁他不备用只不过比他将西门花落扔出面馆稍微粗暴一点点的力气也将他击飞扔出了面馆。
他当时便带着一串飞溅的血花昏死了过去,事后觉得简直幸运的像是踩了上百泡狗屎般一样,竟然还能活着回来。
很久之后才听说他是被秦离渊带回谷中的,虽然没有刨根问底的去询问,但大概也猜到了为何他能活着回去。
当然他为此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伤愈后,他大骂西门花落吃了疯狗的肉发了疯,才会要让他去庞连通的地界闹事,愤恨的不是他差点命丧刀削面馆,而是这一闹,就闹出了其后庞门与五行教再未停歇的刀光剑影与黄沙飞血,仿佛打开了一道堤坝的缺口,迎来了浩渺无边的洪水蔓延肆虐,无人再可阻拦。
他醒来时便预见了这样的以后,所以他心情复杂的等着教主发落。
西门鸡鸣对这件事好似并未放在心上,但却将大小姐赶出了噬魂谷总要有人要为此承担责任,而这个人只能是西门花落,即使她是他的女儿。
至于他的这位师哥,西门鸡鸣并未怪罪于他,等他伤愈后反而让他当了五行护法之首,赐号青龙。
西门花落被赶出噬魂谷之前,西门鸡鸣难得的和她多说了几句话,比如刀削面馆是什么地方,比如掌管刀削面馆的是什么人,和她是什么关系。
西门花落五味杂陈的离开了噬魂谷,离开了家。
谢剑回问过她,但她没有说,只是简单的说自己惹恼了父亲就被赶了出来,师哥青龙虽然嘴上不干净,但无疑记挂着西门花落,一句“疯婆子”倒是未让西门花落恼羞成怒,只不过让谢剑回听后起了无名之火,二人当时便出了手,交手后发现二人武功好似同出一脉,但明明却都互不相识,在将信将疑和西门花落的阻拦下,二人扔下几句男人的狠话扬长而去。
从此后这三人的牵扯也如庞门与五行教的恩怨般再难斩断。
西门花落难以开口解释其中的复杂,谢剑回也没再问他睡着期间发生了什么,然而这些发生过的事情并未就此烟消云散,就在窗间过马、鸟飞兔走间多多少少流入了各自的耳目,然后在不动声色的迁思回虑中大概了然于心,但谁都默契的闭口不言,好似不曾经历,好似早已忘却。
正如相思泉边那块石碑上的诗:西风黄沙斜影去,渐行渐远渐无声。
不觉之间,谢剑回已经走到了老马父子的那家小破店,在黑灯瞎火的凄迷中多了几分颓败,人们说,房子像玉一样,也是需要养的,有了人便有了生气,人离开了,房子便也没了烟火气,没了支撑。
他蓦然想起了与巴川的第一次见面和颇有意味的对话,还有他们三人喝酒吃肉的夜晚,然而仅仅几个月,却有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沧桑和迷离。
回想之间,谢剑回已经走上了二楼,到了巴川住的那间客房里,然后习惯性的坐在每次来坐的窗口上,看着天上挂着的那轮有些凄迷的弯月,不停地回忆这多年来的春露秋霜,然后好似顺理成章又难以抗拒的回溯自己的身世和白日来的石破天惊,他想将那封信再看一遍,手刚抬起,才想到,信已经随风而去,然后,不觉竟流出了泪,一滴落下,随后便如决堤之水汩汩而下。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那伤心客说过的话:你我皆是天涯上的浪子行人……终归回望时,便如西楼醉看冷月光,一寸酒醒一寸伤。
虽然他没醉。
他觉得幸运,幸亏没醉。
他忽然明白,伤心客说的是怎样悲戚忧郁的场景,难得求醉,却无奈终要酒醒,每多醒一点,便也会多想起平生几分,若不是如此,世间又怎会有那般多的苦苦求醉之人呢。
夜风轻柔,沙丘在晦暗的月光下缓缓移动变换着伏线,耳际的风声让夜不那么安静的可怕。
青鸦远远看着谢剑回在小窗之上,阴晦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泛出他的泪痕黯淡的光,他便停了下来坐在沙中,他不知道谢剑回发生了什么,他甚至虽有些惊讶却无暇去想很多,他只是觉得很疲惫,习惯性的要回到这个仿佛是他的家一样的小破店,却看到了仿佛比他更加形销骨立的谢剑回。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青鸦在这段路上已经像是想开了一样,他记得巴川和他在某个酒醉的迷离月夜说过,不管是什么,要发生的终要发生,要过去的也总会过去。
虽然他当时是大大嘲笑了他一番,但心里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他也许并不知道,他竟然会和谢剑回一样,同时想着巴川去了哪里,这个本来是他一直在住的屋子,为什么他不在。
青鸦看着在二楼床上无声落泪的谢剑回,不自觉的也想起了当年的旧事,那些恍若昨日的情景历历在目,与这夜里听来的明争暗斗一起在心里、在眼前上演了天翻地覆,他并不似谢剑回那样觉得悲伤,只是觉得失落和迷茫,没来由的,像是一具被抽掉了脊梁骨的肉身一样,木然呆滞,却又有气无力。
他叹了口气顺势躺了下去,他刚躺下,心里忽的一惊,立刻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头顶上方竟有一个黑影!
不过未及动手,那人伸出食指在嘴前意为“别说话”,然后青鸦才发现这人竟是灰头土脸的巴川。
青鸦悄声道:“你不是去见鬼的刀削面馆勾搭姑娘去了,怎么这么一副好像真的见了鬼的样子,难道姑娘对你不满意,把你轰出来了?”
巴川横了他一眼道:“我从刀削面馆出来以后你猜我去了哪里。”
青鸦道:“能去哪,难道你还能去找西门鸡鸣去。”
巴川点了点头道:“差不多,我去了噬魂谷。”
这句话听着不咸不淡,青鸦却像是屁股被蛇咬了一样噌的一下坐了起来,瞪着溜圆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巴川,发现他竟然四肢完好无损,脑袋看起来也没有坏掉,更觉惊讶道:“你是怎么会去那里的?”
巴川道:“不都说了,咱们睡一觉起来得去找几个人去问几个问题,首先当然先去了刀削面馆确认一件事,然后我打发掌柜的去找你,但我猜测,那位秦离渊和西门教主恐怕不会一起行动,假如这二人一旦分开,我猜,你肯定不会去跟着秦离渊的,所以,我托掌柜的出去打探消息。”
青鸦叹了口气感觉巴川像是将他扒光了衣服一样,对他的心情和脾性了解的入木三分,他当时看到那二人分开时几乎完全没犹豫便跟上了西门鸡鸣,哪怕随时都会死在他的手上,但以他的性格肯定是不会承认的只是翻了个白眼道:“嘿呦,说的你自己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你他妈的就直接说想把黑蚁那个老混子支走,好让你和那个水灵姑娘能花前月下的放开手脚去幽会就完了,都是男人,这点小心思用不着藏着掖着,都明白得很。”
巴川没理他的话茬一脸严肃说道:“在我离开前,掌柜的便回来了,告诉了我一件事。”
青鸦看着巴川一脸肃穆,隐隐透着一丝悲怆,直愣愣的看着那小楼上的谢剑回终于正经的说了一句:“我估计,从那老混子的臭嘴里,憋不出什么好屁来。”
巴川过了许久才道:“好不好的,现在不好说,我只知道,有些毒疮,如果注定要糜烂,就别捂着,不如索性烂个痛快,把毒血流尽,也省的经常提心吊胆、心心念念的记挂。”
青鸦道:“这小子,难道有什么悲惨的身世,刚不小心知道了。”
巴川点了点头道:“他差点被自己亲生父母给杀了。”
青鸦强忍着没叫出声,顿了顿道:“差点?”
巴川道:“嗯,差点,虽然没有,但他亲眼看着他父母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青鸦感觉自己的脸颊忽然有些僵硬。
“你知道他父母是谁吗?”
青鸦咽下一口口水,瞟了他一眼又看向谢剑回。
“魔渊血刀,鬼谷银针。”
“是他们?”
“是他们。”
关山昏月,苍茫无尽,夜风微凉,忽然远远传来一声狼嚎,悠长如笛、凄切悲婉,旋即已消弭,却好似仍在耳畔低吟泣诉,如昙花一现的半声哀歌,却在倏忽间让离人的心浸透了关外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