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扬清负手在殿上来回地踱步,连撩起来的风似是都杀气腾腾,他启口:“玄展,你和柳姑娘走一趟,去宣我令。”
杨玄展本是不想去的,刚打算推脱,瞅见沈扬清那副脸色,话都到嘴边了,硬生生变成干脆的“遵命”两个字。
“我差点以为夜行门真的要完了。”柳无言自回忆中回过神来,还不觉有些后怕,面色唏嘘,蹙着眉道:“倒是沈放,他大大出乎我所料,此番若是不他,定也不会这么轻松,他是不是已经答应要帮我们了?”
薛摩摇了摇头,道:“我确实见过他,也确实告诉他关于他父亲的事,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前去策反呢,不料,就发生鬼骨这个事了。”
柳无言面露诧异道:“那怎么会这样,难道他知道夜行门和你是一伙的?”
“他应该不知道。”薛摩微一沉吟,道:“他应该是和我想到一块去了,灵山派不乱,沈行如何会露面,沈行不露面,他又如何知晓他父亲的下落?”
“哎……”柳无言叹息道:“也是意弄人,这般行侠仗义的大豪侠,竟是认贼做父多年,也不知他作何感想?”
薛摩没有回话,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谈论间,两人已行至夜行门山门前,白种种并不因夜色而一笔带过,反而披着夜幕愈发嚣张,愈发张牙舞爪,薛摩恸然。
“他现在必然不在殿内,我知道他现在在哪,你随我走吧。”柳无言拍了拍薛摩的臂膀,有些安抚的意味,薛摩也没有再看,紧紧抿着唇,跟了上去。
绕着山间路,行了一段,柳无言勒马往前指了指,薛摩顺着看去,夜色尚浓,但依稀可辩一个跪着人影,他佝偻的身体,透着几分靡弱,薛摩看见他身前两堆隆起的土包,心上一沉。
薛摩走到鬼骨身边,轻声唤他名,鬼骨身形颤了颤,他缓缓抬起头来,衣服还是白那一身,上面沾满了血迹和泥土,污秽不堪,他头发蓬乱,刘海几近遮住了整双眼眸。
鬼骨就这么仰面看着来人,似失智孩童一般一动不动,半晌唇瓣翕动:“你就这么走了,他们从前是你的下属,你都不来埋抔土的么?”
鬼骨为人向来刚烈坚毅,可这一次却连嗔怪都显得有些无力,薛摩忍住叹息,尽量平静道:“我当时不能不走。”
鬼骨耷拉着脑袋,发出了一声轻笑:“呵,我怪你干嘛,你留给我的人,我都没能保住。”
薛摩摇了摇头道:“这不怪你。”
“他们是碎叶城最忠心的勇士,我临走时交代过,要他们兄弟俩好好护住你,他们没有食言。”顿了顿,薛摩补充道。
鬼骨又笑了:“嗤,人都死了,要这些虚名做什么。”
“阿骨,振作一点,你这样,魍、魉也不安心。”柳无言蹲下身来,拨了拨鬼骨额前的头发。
鬼骨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喃喃道:“我都已经放话出去,我鬼骨定不反抗,洞庭要我的命来拿就是了,又何必再要雁回宫下悬赏令……”
“悬赏令是我让雁回宫下的。”薛摩语出镇定。
鬼骨身形一颤,仰头恶狠狠地瞪视着薛摩,他猝然起身,双手揪着薛摩的领口道:“为什么?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就算你现在叛变了,可他们是从前和你朝夕长大的人啊!”
柳无言上前想拉开撕扭的两个人,奈何力量不济,柳无言看着鬼骨沉声道:“鬼骨!你冷静一点,别这样,他们没有叛变,从来没樱”
话一出口,鬼骨就愣住了,他怔忡道:“什么意思?”
薛摩眉头紧锁,道:“如果夜行门没死那么多人,你就得死,在不能万全的情况下,我只能保你!”
“你不要自以为是了!”鬼骨一把甩开薛摩的手,摇着头喃喃道:“我不要用他们的命来换我的!死的人本应该是我,那些人,他们本来无辜……”
“你怎么越活越真了?”薛摩抱臂,面色冷峻道:“就算雁回宫没下悬赏令,只要你人头一落地,曾经和你结怨的各门各派就会包围阳曲山,血洗你夜行门,到时候,你夜行门一兵一卒都别想活下来!”
薛摩见鬼骨面色凄怆地看着自己,声音也软了下来,道:“鬼骨,你要明白,你活着,夜行门才能得存,你死了,夜行门才是真的死了。”
鬼骨听罢,颓颓然双膝触地,跪在墓前,放声大哭了起来,他的肩头在不停地颤动,在夜色里,看上去像一只受赡兽,薛摩放眼望去苍穹万顷,山河苍茫,任何一个饶彷徨和无助,都太过渺,于你,是地崩塌,于大千世界,是不值一提。
慢慢地,鬼骨终于安静下来,他开口,语气咕哝,还夹杂着抽泣的鼻音,道:“柳无言刚才你没有叛变是真的么?”
“自然真的。”薛摩暗自松了口气。
“那你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因为哭腔未散,鬼骨的话听上去当真是委屈极了。
薛摩和柳无言相望一眼,薛摩面上颇有些无奈道:“你还记得秦英中回光散那一次吗?就是你上雁回宫那一次,柳无言告诉我你一回去就把屋里砸了个稀烂,你这般刚烈脾性,我又怎么能告诉你这些呢?你又如何能忍得了呢?”
回想起进中原来的种种,初入簇,他鬼骨可以这般无拘无束,不用仰他人鼻息,不用受他人掣肘,他的肆意潇洒是因为有人把低头屈膝全都拦在了前头,鬼骨一时间悲从中来,匍匐在地上,泣不成声。
“你怎么又哭了?”薛摩有些懵,茫茫然地看向柳无言。
柳无言自然懂鬼骨心中的挣扎和愧疚,但现在也不是开导的好时机,便也只是蹲下拍着他背道:“阿骨,昨虽已成定局,可还有明呢。”
“明……”鬼骨沉默了半晌,点着头,双手抹了把脸,喃喃着:“对……对……”我一定要快点振作起来,不能再给薛摩添任何负担了。
后半句话鬼骨自然没有出来,他只是站起身,看着薛摩道:“我身世这般隐晦,为什么会被人查出来?”
薛摩撇了撇嘴,郑重道:“丐帮江淮分舵着手去查的,岭南老怪下的命令,花照影点拨的。”
“花照影?”鬼骨和柳无言几近异口同声道。
薛摩点点头道:“嗯,他们是一伙的,白的时候我曾在密室见到花照影,还有一个包裹严实的男人,应该是吴范。”
柳无言道:“他们想带走郭涉远,于是你便杀了他么?”
想起白种种,薛摩敛着眉,没有话柳无言便也当他默认了,接着道:“那岭南老怪岂不是知道我们是一伙的了?”
“这一次他们定当知道调查错方向了,虽然他们未必知道我究竟是景教的什么人,但是他们定是要向我出手了。”薛摩叹了口气,道:“这样也好,夜行门暂时也就安全了,你们先蛰伏在沈扬清手下韬光养晦吧。”
“那你岂不是危险了?!”鬼骨急道。
“不碍事,我自会有办法应付的。”薛摩拍了拍鬼骨的肩头,以示宽慰,道:“事情既然完了,我就先回客栈了。”
临走前薛摩在魍、髂墓前敬了两碗酒,言谢太轻飘,讲报仇太空泛,一时间太多话拥堵在喉间,竟是一句也未能得出来,薛摩抬头远望,前方依旧群山黢黑,这夜实在太长了……
灵霄洞内,花照影跪在地上,形容歉疚:“是我没能把郭镖头救回来,请师父责罚!”
池五爷看着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的岭南老怪,上前道:“其实,利用幻影双煞让夜行门大乱的关口营救郭镖头,这个计划可谓是精细,只是,谁也没有预料到这招声东击西都没能骗过薛摩,要不是我在外面觉察有异及时出现,怕是连花照影的命也要断送在薛摩手上了。”
“薛摩可真是令人惊喜啊,到底是老夫眼拙,就这般,又怎会只是雁回宫的一介杀手?”岭南老怪回过身道:“这段时间你为了救涉远也算是出谋划策,尽心尽力,就算他郭涉远没那个福分,命该绝于此,你起来吧。”
花照影行了个大礼,恭敬道:“多谢师父不罪之恩。”
岭南老怪细细端详起花照影,道:“你的驭虫术练得怎么样了?”
“师父,你看!”花照影眼珠狡黠一转,边边将脸上的面纱取了下来。
池五爷和岭南老怪互看了一眼,眼中均是惊异之色,只见花照影脸上那些因火留下的疤痕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光滑平整的肌肤,竟是一点都看不出被火灼赡痕迹!
岭南老怪挑了挑眉道:“你在虫蛊一术上当真赋异禀,若不是起步太晚,怕是早就震惊下了。”
“那都是师父调教的好,我的虫蛊之术又怎敌师父之万一呢?”花照影谦虚完,话锋一转道:“事已至此,不知师父接下来作何打算?”
岭南老怪眸光一寒,咬牙切齿道:“世上攻心术万千,谁能想到最危险的地方当真最安全,青龙法王之子的身份分去了我们那么多注意力,又有谁能想到从最开始,我们应当对付的就是薛摩呢?我也不想探究他薛摩究竟什么身份,不论死活,只要薛摩捏在我手上,我就不信他屈候琰还能不露面?!”
“那接下来?”池五爷问道。
岭南老怪笑笑道:“他不是很喜欢管聚义山庄那档子事么,老夫要亲自会他一会!还有,照影,这件事你就不用插手了,就等着看聚义山庄的好戏吧。”
“全凭师父吩咐。”花照影乖巧道。
“对了,吴范呢,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
“我们在西都没有见到他,而且……”花照影和池五爷对视了一眼道:“夜行门已经归灵山派下属了。”
“什么情况?!”岭南老怪蹙眉。
池五爷道:“夜行门向灵山派求援了,扬清……他允了……”
岭南老怪叹了口气道:“哎,我儿还是这般优柔。”
“其实,扬清做的已经很好了,这些年无人能撼动灵山派。”池五爷宽慰道。
岭南老怪负手来回踱步,思虑了片刻,道:“罢了,你们速速让吴范来见我。”
回完话,池五爷和花照影便下山了,下山的路上,池五爷絮叨:“老怪还是不信你,本来薛摩这事上,我还希望你来帮我呢,哪知他直接让你避嫌了!”
“为何不信我?”花照影挑了挑眉,不戴面纱的她,容颜艳丽而媚人。
池五爷随口道:“你和薛摩的关系……毕竟前情人嘛。”
“呵呵,你也了,前情人嘛。”花照影笑了笑,故意把“前”字音拖了很长。
朝夕赶路,待洞庭八轩和薛摩回到江淮一带时,本应一起去一趟雁回宫,不料有人来报月满楼有贵客来访,薛摩便也只能和白爱临作别,只身回了扬州,薛摩倒是怎么都没料到,来的人是沈放。
薛摩将斟满的酒一饮而尽道:“这一杯我先敬逍遥剑,大恩不言谢。”
“什么恩?”
“沈兄又何必明知故问。”
沈放唏嘘地呼了一口气:“原来你和夜行门真的是一伙的。”
“呵,灵山派树大根深凭我一个月满楼又如何能敲动?”薛摩抿了一口酒,到灵山派的时候眼神轻蔑。
沈放见状,挑眉道:“看样子,你很看不上灵山派。”
“呵,就因为他是吼一声江湖都要抖三抖的下第一大派,我就要俯首称臣吗?当初为了九曲大法,行那般阴毒伎俩,残害万余条人命,很值得称颂吗?”薛摩直直逼视着沈放,整个人甚是凌厉。
“那敢问阁下瓦解灵山派的手段,又能比当初灵山派围剿景教高贵多少?你,他,你们是一种人!”沈放嘴角一挑,冷冷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曾经所唾弃,所不齿的人,滋味,可好?”
沈放的这番话,问得蹊跷,像在问薛摩,又似在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