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弘从青石上下来,瞅了一眼回到自己身旁的朱良,一边活动着身子一边叹息:“这都有多少年了,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行不行,早知道我选杨真就好了。”
朱良丝毫没有被嫌弃的觉悟,振振有辞:“末将只敢保证不追丢人,其他的么,好像不在末将职责之内。”
船队中有着细致的分工,各人负责什么极为明确。做为优秀的探子,朱良甚至被严令不得与敌交手,一切以传递情报为第一优先。当然,如果对手实在太弱,诸如马顺之流,他还是可以表现得很“英勇”。
此刻的谷中激战正酣。
郑克武的刀势大开大合,充满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与之前与郑和一战时炯然不同。
身为陈祖义手下的第一猛将,他几乎参与了陈祖义攻伐列国的所有主要战斗,且无一不是充当先锋,每每皆如利刃般割开敌人防线,再由后续部队将敌人从容击溃。
他的武功虽主要来自陈祖义的悉心教导,却无不锤炼于真刀真枪的铁血征战,即使遇上修为比他高明一些的对手,往往也能反败为胜,将其斩于刀下。
没有了马顺的拖累,赵清与李华终于得已施展平生所学。
赵清长剑轻灵,势如灵蛇,总能从漫天的刀网中找到缝隙,伺机而出。
李华走的却是威猛刚劲之路。
那对铁环极为沉重,在他手里却轻盈无物。他的招式与其他使环者大不相同,并不以双手握环,而是以身体的各个部分或冲撞、或拉拽、或拔划,两只铁环犹如两只蝴蝶,绕着他的身子四下翻飞,时不时重重地撞在郑克武的刀上,溅起点点火光。
两人追随宋俊多年,深谙各自的长处缺点,合击作战极是默契。声势虽远不如郑克武,在协力配合下却能与之斗个旗鼓相当。
王景弘却知道这种脆弱的均衡并不能持久。
他向来以文示人,更著有《赴西洋水程》、《洋更》等作流传于世,可他却与文弱这个词半点关系也没有。
作为靖难之役初期的追随者,他几乎一直跟着朱棣南征北战。虽没有像郑和那样立下郑村坝击毙四大从供俸的不世之功,可仅看第一次下西洋他便成为副使,其后几乎无役不与,就可知道他的能力强弱了。
以他的眼光,当然能看出双方的高下。
若是按理来论,赵清和李华的组合并不比郑克武差,甚至还要高出一点点。可郑克武丰富的实战经验弥补了这点差距,兼因其丝毫不顾及自身、完全一副与敌俱亡的战法,让赵李二人只能招架,难以扳回颓势。
王景弘仍在那里慢条丝理的做着热身运动,战况已然朝着他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赵清不敢与郑克武硬拼,一直在寻找机会。
李华自然清楚其打算,冒着挨一刀的风险欺身攻入刀网,激烈的碰撞声中,到底是技不如人,虽然成功吸引了郑克武的绝大多数压力,却无法完全防住其攻势,大腿被划出一条寸深的口子。
赵清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趁着郑克武刀势已老,一剑快如闪电般直刺其胸。
不知有多少高手败在他们这招合击之下。强如郑克武此刻也无法有效闪避。
可他号称屠夫!
既然无法闪避,那就不用避了。郑克武几乎连想也不想,刀势由下而上,竟然自己朝着赵清的剑撞了上来。
若是招式不变,赵清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能一剑穿透郑克武的左胸,可自己也绝对会被其毫无保留的一刀砍成两截。
闻天阁从不缺乏亡命之徒,可亡的却都是别人的命。
间不容缓的瞬间,赵清退却了。剑势上扬,带着他的身体也旋转起来。
“刷!”剑尖从郑克武血肉模糊的脸颊划过,溅起一蓬血珠激射而出。
“孬种!”郑克武啐了一口,丝毫没有躲过必死一击的喜悦,抬腿就向赵清踢去。
赵清早有防备,两脚分别踏在郑克武踢上来的脚掌上,借势向后纵去。
点子太硬了!
赵清和李华对视一眼,喝令冲出来的锦衣卫及卫所士兵上前,自己却跃出战圈,等待时机。
“闻屁阁也不过如此。”看着蜂拥而来的敌人,郑克武反而更加兴奋,哇哇叫着迎了上去。
在这一刻,他终于找回自己昔日的荣光,为战而生,亦当为战而死!
王景弘的热身终告结束,看着郑克武如虎入羊群般杀入锦衣卫的战阵中,手下根本没有一合之敌,他只能无奈地摇头。
锦衣卫的凶名之下,实在是名实难符。
相比于他们这些从沙场征战而起的人来说,锦衣卫实在是太幸运了,不论是朝中、地方的官员还是普通百姓,在他们面前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面对真正的战场,这些人比普通的百姓其实好不了多少,所仗的不过是权势罢了。
“你真的准备让我一个人去吗?”眼看第一批冲出来的数十锦衣卫已无力招架,王景弘扭头看着朱良。
朱良已经将刀收了起来,抱着手道:“大人的本事末将是清楚的,去也是添乱。况且这厮已经疯了,末将要是受点伤,就不好交待了。”
王景弘恨恨地咬了咬牙,竟对朱良的置身事外无可奈何。
这一次下西洋,他其实是与郑和同居正使之职,只不过多年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不仅是舰队中的老人,连他自己也没有以正使自居。
他也是少数几个知道几次下西洋真正目的的人之一。
为了这个目的,二十几年来,耗尽了无数的人力和物力,顶着无数朝臣的弹劾、非议,却仍然一无所获。
郑克武现在或许是唯一知道那件东西藏在哪里的人,他绝不容这个唯一希望在自己面前消失。
相比于郑和自陈祖义被押送南京公开斩首后完全随缘的态度,他却从没有放弃过。其中或许有郑和亲眼见过,自己却只能耳闻的嫉妒,但也不乏岁月空掷的不甘。
除靖难之役,他的一生都被系在了这件事上,总得有个结果!
“呼……”一阵北风吹过,山谷中的温度骤然而降。
虽然此时已入腊月,可琼州终年无冬,即便最冷的时候只穿一件单衣也不觉丝毫寒冷。这一股风吹过,所当之人却无不打了个寒颤,似乎置身于极北寒冷之地。
一刀砍倒那个转身欲逃的士兵,郑克武周围数丈之内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不论是锦衣卫还是卫所士兵,何曾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没有立即逃之夭夭就算不错了,哪敢再冒死冲上去。
转身面对正如散步般逼近的王景弘,郑克武的脸色终于凝重起来。
此刻的他浑身浴血,既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
连番的激战让他也有些微喘,以他的见识,自然清楚接下来的战斗绝对不比之前轻松。
单凭内功外放就能让温度骤降,至少在内功修为上两人已不在同一层级。
郑克武却夷然不惧,隐忍了二十多年,他终于能够放手一搏,即便面对罕见的敌手,他内心更多的反而是兴奋。
吐出一口夹着鲜血的唾沫,郑克武丢掉左手已布满缺口的朴刀,弯腰从脚下一具尸体上撕下一根布条,一圈一圈地缠在右手握刀之处,眼神却牢牢地锁在了王景弘身上。
“真是麻烦。”王景弘摊出双手,竟然一副商量的口气:“要不,我们也来个约定?”
郑克武冷哼一声,将布条打了个死结,试着挥舞了几下:“你是怕一不小心把我打死了吧?可笑,你先想想怎么保住老命再说吧!”
说到最后,郑克武右手后撇,刀尖斜指地面,踏步迎了上去。
他的步子初始缓慢而有力,踏着一种奇异的节奏越来越快,很快便逼近王景弘一丈之地。
“呔!”一声暴喝,郑克武左手握着右手,举刀过顶,竟然就这么施尽全力一刀向王景弘的头上劈去。
刀风夹着血雨扑面而来,王景弘眯起了眼睛。
一切似乎慢了起来,郑克武的刀上竟然凝起了一层白霜!
“你猜对了。”眼看刀锋就要触及头顶,王景弘终于动了起来。只见他猱身而上,竟然后发先至,一拳打在郑克武的腹部。
这一拳看似刚猛,郑克武却没有向后退半步,只是身子立即如虾一般弓了起来,豆大的汗珠顿时从凝着白霜的脸上冒出来。
强悍如郑克武,居然也露出痛苦之色,甚至眼神中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此人实在太可怕了!
事前他已经不断高估王景弘的实力,却仍然低估了,这绝不是自己能够力敌的人!
郑克武并不怕死,他此战本就是为了求死。他怕的是自己极有可能在王景弘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以至于影响到自己最终的谋划。
“我不喜欢生擒,看不惯的直接弄死就好了。”王景弘语速极慢,下手却丝毫不停。他打的只是一套普通的少林长拳,却拳拳到肉,不论郑克武如何闪避,竟然连一拳也躲不掉。
拳虽没打到自己身上,马顺在旁却已经抖得像筛子一般,似乎那话是对自己说的。
在此之前,他的世界里只有地位与权势,这是唯一判断他该巴结还是欺凌的标准。可现在他才知道,自己这点本事,别人要杀他简直太简单了!
连打十拳之后,王景弘终于歇了手:“本来五拳就好,可我又实在没把握,活捉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幸好这样的事不会太多。”
郑克武双膝着地,仅以不住颤抖的左手撑在地上,连连咳出一大滩血肉:“你该再打十拳的。”
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现在无比悔恨当年没有跟陈祖义认真学武,自以为在南洋已经鲜遇敌手,便不愿再多下功夫。哪知道自己那身足以自傲的武功,在遇到真正的高手时,竟然连一点反抗的机会也没有。
幸好他还有最后的一招。
咳出最后一口鲜血后,郑克武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身上的“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消散。
“呲……”开始极其细微,随即声音越来越大,身体上的血水似乎落在了一块烧红的铁板上沸腾起来,散发出腾腾的蒸汽。
王景弘皱紧了眉头,哪里容他从容施展,立即一脚踢过去,意图打断其过程。
以他的阅历,自然知道一些可以在短时间极大提高自己的功法。可声势如此夺人,连他也是闻所未闻。
郑克武根本不闪不避,任由王景弘踢中自己的肩膀。“咔嚓!”肩骨应声而断,郑克武的身子也如皮球般向外抛出。
王景弘终于色变。
他的武功当然比不上郑和,可也远超一流高手,特别是内力的掌控上,更是有着独到之处。所以他每一拳的力道很大,却没有一丝浪费,全部都集中在了对手体内暴发。
他这一脚即便是郑克武闪开了,也没什么奇怪的,可偏偏对方竟然被自己踢飞了,这是从未出现过的状态。
“战!”郑克武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在他一吼之下化为齑粉。
昂首而立,虽然手无寸铁,却宛若一尊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