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7月22日,立秋10日,东平路,郁葱山。
山下的战事没过太久就结束了。
董文炳仍然试图逃跑,但周边抱头鼠窜的蒙军阻碍了他的逃亡,而且他穿得也实在太过显眼,很快就被陈远琪给逮住了。
然后陈远琪就带着董大帅,游走在战场上,向各支蒙军宣示他们主帅的败北。
另一边,夏有书带领的三个仆从营的主力也抵达了战场,与蒙军战阵展开交战,几乎是一个照面就将失去主帅的他们击溃。
经过一段热血上头的追亡逐北的过程之后,后方的锣声适时响起,东平旅的士兵们这才想起自己战前的培训,想起新规矩不是按首级记功,于是渐渐停止了对自己过去同袍的杀戮,转而喊起了东海军标准的劝降口号:“投降不杀!”
劝降开始后,穷途末路的蒙军有了出路,战事便很快进入了尾声。蒙军垂头丧气地扔掉兵器,举手投降;东平旅则按营为单位,兴高采烈地把他们聚拢在一起,作为邀功的依据。期间不同营之间还产生了不少小冲突,也是没谁了。
与东海正规军常见的早早就用远程火力击溃敌军的碾压式战斗不同,这次毕竟进入了肉搏战,东平旅还是产生了一定的伤亡。事后一清点,各营共阵亡15人,重伤27人,轻伤好几十,轻微皮肉伤不计其数,也不算少了。不过以他们传统的战例来对比,这无疑是一场辉煌的胜利。经过这一场战斗,他们建立了胜利的信心和对新身份的归属感,“以战代练”初现成效。
还不仅于此,郁葱山寨上的严忠嗣等人本来满怀希望地在山上观战,准备伺机下山突袭,结果看到的却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战后他们自知绝无幸理,干脆投降了。
东平旅士兵们欢呼地进入山寨,收拾俘虏,从蒙军大营中取出缴获,运回山下,准备晚上好好地吃一顿。
伤员们被送到了辛镇寨,交给勇敢营中的卫生兵救治——勇敢营是陈远琪以当年的“卫生骑兵”为基础创建的,干这个出奇的是专业对口。
这些伤员里面,重伤员基本等同于不治了,即使是东海军也无力回天,不过轻伤员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神药虽然没有,但是用酒精一消毒,再包扎一下,晚上吃顿好的,就能避免很大比例的因感染造成的减员,这在将来为东海人赢得了很大一块军心。
不过夏有书此时却没空去管这些杂事,全扔给了陈远琪他们,自己则钻进了营中,专心处理与高级俘虏的交涉事宜。
……
“败军无罪,援……援军必屠?”董文炳重复着夏有书刚才说出的这个口号,饶是他久经沙场,也不由得被吓得脸色一变。
他在战场上被捉住,经过一番极为丢脸的游街后,就被关到了后方的营寨之中。他本已为自己会被晾一会儿,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敌军主帅”接见了。
蒙军之中也有不少小将,所以他见到年纪不大的夏有书并没有太过惊讶。但没想到,此人笑呵呵的,居然一脸平静地说出了这么可怕的话……
夏有书依然笑呵呵的,点头说道:“是的呢,这就是我们东海军对济南方面的贵军最新的政策。嗯……我觉得说的还算直白吧?就是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双方堂堂正正地打仗,就是被打败了也不丢人,俘虏我们都会人道对待,要是贵军愿意出一笔合理的赎金,那么把人放回去也未尝不可嘛!
不过啊,我们堂堂正正地打仗,要是有人不长眼来碍事,那就很烦人了。所以,这援军就不能享有全部人权了,我们也仿效贵军的习惯,那也就只能全屠了……呃,我们不一定能下那个手,所以士兵们要是愿意投效,那么说不定也能免于一死,不过军官们就真没例外了。”
他的话依然平静,似乎只是在讲个笑话,但是董文炳听来却不寒而栗,这是在掘蒙军的根啊!
东海军和蒙军对比起来,前者的长处在于单位战力,而后者的长处在于庞大的数量。这庞大的数量却不是真正的数量,而是多支军队的集合体,顺风仗时自然猛如虎,但一旦遇到挫折就会各自考虑自保了……
这“败军无罪,援军必屠”的口号,实际上就是在警告各路世侯,让他们专心自保,别去管别家的闲事,不然下场更惨啊!
而且,按照这个标准,自己岂不是……
“嗯,按照这个标准,董将军是来接应按脱和严忠嗣的,自然也算是援军,所以不好意思……”夏有书的声音传来,顺便还不知道从哪里变了一杯茶出来递给他。
董文炳颤颤抖抖地接过这杯热茶,却觉得浑身发冷——屠刀就要挥到自己头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董文炳颤抖着发出笑声,茶都抖了出来,“想当年,老夫随皇帝攻鄂的时候,于淮西遇一‘台山寨’,久攻不下。老夫亲往寨前,喝曰‘不降便屠’,果然守军惊惧而降。那时想来,是何等威风,我还鄙夷那些宋军竟是如此胆小,哈哈,如今轮到自己了,这滋味还真是不好受啊,哈哈,哈哈哈……”
董文炳一员战场上冒着枪林箭雨面不改色的猛将,如今遇到屠杀的威胁,却也如同常人一般害怕了起来。这倒不是说他怕死,而是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因战而死自是死得其所,现在却莫名其妙就要被杀鸡儆猴了,实在是死得太窝囊。
而且他这么一死,恐怕会给同僚们做出一个很不好的示范,将来若是败了,史书很可能就会从他这里开始记起……
夏有书奇怪地看着他做出临终表演,等到他的表情由悲伤变成决绝之后,才咳了一声,说道:“呃,董将军,很遗憾,我也不想的,但是,也没办法,我们东海商社一向的规矩就是这样的,有规矩就要执行……所以,那个,我们一向反对‘不教而诛’,或者说法律不追溯以往,所以既然董将军之前不知道我们这个口号,那么也就用不到将军身上。所以,就需要将军在我们这里盘桓几天了,将军可以写几封信,我们给你送回去,等人把赎金送过来,将军就可以走了。以董将军的身份,五万贯还算合理吧?”
董文炳本来已经做出了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后来越听越不对,这又是不教而诛又是赎金的,难道……不用死了?
“夏将军,你是说,我是无心之过,所以不用守这条规矩?”
“确实如此,哦,不过您现在知道了,那就下不为例了。哦对了,我们已经制作书信石碑报刊散去济南那边,所以在程序上视为已经尽到了告知义务,下次再有人装作不知道,那可就不行了。”
“呃……”看着夏有书这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董文炳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该骂他无耻呢还是该称赞他有古之名士之遗风呢?而且现在想想,“五万贯太多了吧,老夫先父早甍,自幼家贫,想拿出这么多钱实在是没办法啊。”
“这哪里多了?”夏有书义正言辞地说道:“董将军何等人物?若是赎金少了,说出去给旁人知道了,岂不是会怪我东海军小看了将军,骂我们有眼无珠?就像那严忠嗣之辈,若是也要五万贯赎金,董将军难道不会感到羞辱吗?就算是为了将军的名声,这赎金也一分钱不能少!而且,将军是为大蒙古帝国而战,那忽必烈皇帝,那史天泽合必赤他们,难道不应该为将军出钱吗?要我说,五万贯还少了,该十万贯才对!”
他这一条条的,俨然一副为董文炳着想的样子,听得后者是一楞楞的。“这样,也行?”
……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开平。
开平城作为忽必烈的根基之地,虽然建成的历史不长,但是五脏俱全,皇宫、官衙、府邸、民坊……应有尽有,关押犯人的地牢自然不会例外。
就在城中某处地牢之中,王文统正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提笔在桌案上写着什么。
他本应在四月份就被处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刑期却一再拖延,直到今日依然安然地坐在阴暗潮湿的牢房中。而且最近条件还略微改善了些,吃喝不用说,甚至还允许他借来纸笔写些文字自娱自乐了。
其中原因,外面的人一概不向王文统透露。但他自然也能猜想出一些,多半是因为济南战事又起了变化,而且是不利于朝廷的变化,所以才会留他一命,看能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不过,王文统却没有因此产生什么情绪波动。经此大劫,他已经心如止水、生死看淡了,终日只与油灯纸笔做伴,也从不去向狱卒打探什么,很是有点以牢为家的感觉了。
就像现在,栏栅之外的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吆喝声、铁链声,他也依然安之若素,不去抬头看发生了什么事,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
“王以道,好雅兴啊。”
直到一声有些熟悉的问候声传来,他才惊愕地抬起了头,然后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更加惊愕了起来。
“严紫芝,怎么是你,你怎么会?”
来人正是前东平万户总管严忠济!而且他此来并不是探监的,而是穿着与王文统同样的囚服,被关押进了隔壁的囚室!
严忠济呵呵一笑,说道:“我现在跟你一样,都是反贼啦!我那好弟弟,拿整个东平献了南朝,皇帝盛怒之下,我就只能来陪你了!”
王文统先是一惊,又是一怔:“怎么会……此中关节尚且不论,囚禁紫芝怎么看都是下策,即便东平反叛,也该将严兄荣养起来,以备日后再有变故啊!”
突然,他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不禁笑了一下,又豁达的说道:“事到如今,我还担忧这些干啥?紫芝兄,既来之则安之,也别去管外面的俗事了。紫芝镇守一方数十年,于民事财事必定多有高论,我正在写一本《钱钞论》,你来帮我参谋一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