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小石头难得恢复过去性情,跟小锤子一起对着九星潭中的奇峰怪石、深潭飞瀑哇哇乱叫。
莫毅其实最愿意看到这样没心没肺,只知道疯玩傻乐的小石头,连带着自己的愁绪也淡了许多。
“莫毅哥,这里有小鱼,咱们抓几条烤了吃好不好!”小石头指着清澈溪水中几条在水底缓缓游动的斑纹溪鱼,兴奋道。
莫毅小心的看看四周,确定没有流云宗弟子,脱下步履,挽起裤腿衣袖,笑道:“好,你们去捡点柴来,咱们现抓现烤。”
徐石头和赵锤嗯了一声,蹦跳离去。
少年刚要下水,发现小玉两眼放光,跃跃欲试,微笑道:“把鞋袜脱了才准下水,我们只能小小的生一堆火,可烤不干鞋子。”
傻姑娘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甩掉绣鞋,坐在溪边一块如同卧牛的淡红色石头上脱袜子。
王五笑着凑趣:“这几条小鱼不够你们塞牙缝的,我帮你们多赶几条鱼过来。”
身体凭空飘起,踩着水面如浮萍般飘荡远去。
不多时便有数十条一指粗细的溪鱼被魁梧汉子的阴气逼得慌张游来,阳光映照,色彩斑斓,煞是好看。
莫毅也不客气,和小玉一齐手掌作瓢,插入水中连鱼带水一齐舀起抛上岸。
小石头和小锤子都是乡下孩子,在山中捡取干柴驾轻就熟,不多就满载而归,见莫毅哥和小玉姐抓鱼抓的热火朝天,也脱掉鞋袜、挽起裤腿噗通跳入溪中,炸起好大两簇水花。
一炷香后溪边篝火升起,三大两小围着暖暖的火焰烤火,不久便有烤鱼的香气与欢声笑语共同在山谷中飘荡。
之后一天,少年果然什么也没干,只是陪着魁梧汉子闲聊游玩,兴致来了便找清风长老对弈,结果输的王五差点要掀桌子,莫毅好说歹说才劝住。
翌日清晨,在沧海亭中看了一宿斗转星移依旧全无睡意的莫毅和、王五并肩而立,都有些伤感。
“叔……”少年刚一开口,眼眶已经通红,之后的话便如何也说不下去。
王五拍拍少年肩膀,安慰道:“没事,对普通人而言一朝分别可能就是永别,但咱们山上武夫不能相提并论,你只要好好修炼,二十年不过弹指一挥。”
莫毅恩了一声,擦擦鼻子:“我会好好修炼的。”
王五一笑:“咱们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学那些小儿女的依依惜别做派,来,练趟狂澜刀,打趟太极拳给我送行。”
“嗯!”
少年走到亭外,深吸口气平复心情,沉肩坠肘,以柔缓的太极拳热身。
王五盘膝坐在亭中,笑吟吟望着在晨曦中出拳如行云流水的少年,魂魄飘散的无力感渐渐将他吞没,汉子喃喃道:“莫毅,要好好的呀,好好的……”
莫毅拳打三趟,亭中王叔的身影已虚无缥缈到近乎透明,少年强抑住泪水不让其夺眶而出,稳住身形,太极拳架转为平澜立桩,抽刀。
一套狂澜刀法使得大开大合,呼啸声风。
旭日破云而出,金光将浩瀚海洋染得波光粼粼,也在少年的身上镶上一层金边。
王五看着身形越来越快的少年,笑着挥了挥手,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
依旧不断出刀的莫毅看到一缕红色丝线缓缓从亭中飘出,融入刀中,刀身微颤,泛起阵阵暖意,似在安慰他不必太伤心。
少年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漱漱而落,却仍是咬牙将八十一刀出尽才掩面哭泣。
“叔,走好……”
话刚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不知何时出现的王垂轻声道:“走好啊,老朋友……”拍拍少年颤抖不已的肩膀,转身返回小院。
……
时至深秋,秋风瑟瑟,满城枫叶红。
回春药铺孙掌柜将三幅药交给柜台外一名满脸愁容的汉子,收了钱,说句药到病除的吉利话后目送汉子离去。
见暂时没有客人抓药,孙掌柜走出柜台来到铺子外面去看那副少年郎写就的对联。
没看几眼,便长吁短叹。
“唉,怎么好好的一个村子就被圣火教盯上了呢。”
“唉,多好的孩子啊,有礼貌,有孝心,还生了颗七窍玲珑心,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铺内正用铡刀切药材的萝卜见掌柜的又在想那已被圣火邪教杀害的莫毅,轻声提醒:“掌柜的,外面风大,当心染了风寒。”
自打听说扁担寨被屠的消息,不喜出门的掌柜特地赶着驴车去了趟扁担寨,回来以后摇头叹气好几天,给人抓药的时候都没了往日的精气神。
说来也确实可惜,那个叫莫毅的买药少年郎脾气好,对他们这些伙计从来客客气气的,怎么就被圣火教一把大火烧的尸骨无存了呢。
孙掌柜点点头,最后看一眼对联,负手往回走。
如今其他药铺也有样学样挂出了对联,但终究是东施效颦,比不得少年写的这幅。
“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孩子呀,唉……”
同一时间,一队满载家具的车队自西门入城,浩浩荡荡来到锦绣家具行前。
瘦了许多,面露倦容的王蠡出了铺子,便有机灵的跟车伙计禀报这批家具的数量与成色。
王蠡随意扫了一眼,点点头,说句按老规矩办,抬手遮住刺目阳光返回家具行。
自从用借刀杀人之计害了扁担寨全寨,他就不太喜欢见太阳,总觉得自己越活越像只不能见天日的恶鬼。
按说帮王上做见不得光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还从没有如此郁闷过。
不是担心什么机事不密则成害,被有心人查出马脚、顺藤摸瓜,连累了自己和王上。
正相反,此次用借刀杀人之计帮王上抹去世间曾创造出两张至尊龙椅之事,进行的十分顺利。
通过毫不知情的家具行伙计将扁担寨这三年忽然开始生产胡椅胡床的消息透了给购买家具的圣火教教徒,引得跟狂刀客仇深似海的烈火里耶出西域万里寻仇。
最后更是在烈火里耶他们屠灭扁担寨后被恰巧路过的神秘宗师随手所杀,当场毙命。
杀人的死了,想杀的也全死了,可算免去任何被顺藤摸瓜的隐患。
至于较为顾忌的郡城官府那边,江怀仁带着儒道两家的门人弟子与圣火教大战一场,一举击杀圣火教两位坛主六名护法,可谓大功一件。
有十颗价值千金的脑袋可以交差,相信深谙为官之道的江怀仁非但不会继续在扁担寨被屠一事上纠缠,还会想尽办法遮掩,免得成为将来阻碍自己更进一步的污点。
但凡用计,往往百密一疏,能像这般完美收官的并不多见,好似有神人相助。
王蠡甚至一度觉得事情顺利的有些不合常理,小心起见,还特地带着断猛等人重返扁担寨仔细确认。
他的家具行跟扁担寨既互惠互利,又有人情来往,光明正大的去拜祭一下,任谁也不会怀疑。
当他们看到被人以神仙手段彻底拍入地底的扁担寨后,彻底放心。
会稽郡周围的山上宗门他们都刻意结交来往,绝没有一人有如此手段。
而那些能施展神仙手段的武道宗师或者练气地仙,为保持道心纯粹,不耽误修行,往往遇上看不顺眼的事情都是随手一拳一剑粗暴了结,对其中因果缘由从不上心,更懒得去追查有无幕后黑手。
用高处江湖的话说便是:“凡间的种种阴谋诡计,鸟他作甚,要破之不过一拳一剑而已。”
但王蠡总觉得心里不大舒服,有次午夜梦回,才终于想通其中关键。
归根结底,是自己内心深处觉得那笑容灿烂、神采飞扬的少年,和一寨勤劳村民并不同于过去谋害的那些与王上敌对的权贵。
他们只是单纯的想过好日子而已,从未想参与权力纷争,他们不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