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离还在折腾着少年们,刘大郎还在不折不扣地做着每一个动作,邱云还在不时看一眼自家老爹,希望老爹能看到自己的努力,吴春来还在耍着小聪明试图少做一两个动作,只是往往换来的是加倍的处罚,却依然乐此不疲。
“郑叔父一直把我和你师嫂……”
“公主!”
“好吧,公主你师嫂……呸,你别打岔,”邱远意一掌拍过来,陈晋缩头躲过,也不是第一次这般嬉闹了,“你不必耿耿于怀,我之前没把这些人向你交底,你道是为何?”
“还能为何?皇家事无小事,你谨慎些也是自然。”陈晋手里拿着片桂树上飘下来的枯叶,这时节常绿的月桂,已经开始了零散地换叶,一叶绿一叶枯,一叶生一叶落,交替之间,便是一个生命无声地代谢。
“我知你终归还是不免心有罅隙,这一次是师兄做得不妥,”邱远意也不在意,继续说道:
“我夫妻二人自小得郑叔父护持,从来不把他当宫中一般侍从。后来有了云儿,三殿下又和云儿年龄接近,所以郑叔父又接着照顾这两个孩子,多年来从无差错。”
“你知道的,你制了那曲辕犁出来,当时啊,我心里头狂喜无比。果然压抑不得心头的欢喜,就照你的说法,在犁上头扎了红绸送进京去,”说到此处,邱远意得意地笑了起来,“哈哈!陛下收到后,还命人带来口谕,嘉奖与我,又说拿红绸扎着,也未免太糜费了些。”
这时候还是不要打击师兄了,堵住一个自我夸耀的人的话语多少有些不道德,煞风景的事做得多了,只怕自己也不会讨得了好。陈晋只是想问一下政绩飙升的县尊大人,那功劳里边应该也还有自己的一份光彩吧?不过想想老吴日渐肥硕的体型,貌似自己得来的利益也已经不小了,只好闭嘴为好。
“因此才有了郑叔父来云山一事,想看看你这个神童究竟是何等了得!至于三殿下和云儿倒真是不知情,只是小儿女的闹腾,机缘巧合之下来了安县,又被我一竿子支到了云山,浑然不知道自己成了陛下考察你的幌子。”
陈晋这才全然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只是怔怔地出神,自己只是为了安置好林大山一伙兄弟,开了梯田,然后困于地形和劳力,拿出来曲辕犁,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被逼出来的,怎么就被这至高无上的超级大佬给惦记上了?
其实邱远意还不知道,正随着换防的边军缓缓渡江南归的苏郎中,还会在李皇的心里再给陈晋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老苏还清楚地记得,在北境度过的每一天。塞外的风沙常常一刮就是几天,夜间呼啸的风声极为凄厉,透过帐篷的缝隙钻了进来。即便裹着皮裘,也是难以抵挡。每日早晨起来,嘴里就满是尘土。水在戈壁上是最为宝贵的,只好浅浅地含一口,使劲儿在嘴里的每个角落里转好几圈,咕噜几下,再用劲喷出去。就这样,啃着冷硬的面饼的时候,还是觉得牙被咯的酸软。
生活的艰苦老苏倒并不甚在意,只是每日里戎族骑兵都在试探,挑衅,冷不防就一拥而上肆意攻击,与大楚边军猛烈厮杀在一起。每日里都有受伤的将士被抬进后军大营。这时候老苏就要马上带着医护营的士卒接手过来,止血,清创,使淡盐水洗过伤口,再用羊肠线缝合,最后敷上金创药。
如果说一开始自己心里还要强压着不适,下手时还有些忐忑。但一天天这样过去,习惯了看那些鲜血淋漓的伤患,习惯了听那些伤者的痛苦呻吟,心里也就麻木了。手底下的缝合也变得熟练无比,眼底再无伤者,只见创口。只是还没找到陈小郎君所说的曼陀罗花,听说这是制作麻沸散的一味主药,因此,受伤将士便只能用牛筋死死绑住了手脚,任他嘶喊得额头冷汗直流,颈中青筋直跳,手术做完,伤者往往也就疼得昏过去了,或者挣扎得没了力气晕过去。
老苏性子也在这些时日里变得粗鲁了起来,没办法,你若不粗生大气地呵斥,那些杀才就当没听见。不是手没洗净就拿针线,就是沸水里煮刀具没够一刻钟,更闹心的是明明千交代万交代务必保持每天衣着的干净,这些医护兵就当耳旁风,只好大脚踹过去,逼得他们洗浴去。
但最痛苦的是,伤重的将士还是有不少救不过来的。看着这些逝去的伤患被抬出伤兵营,架上柴草,点起火来,烧成灰殖,老苏总是觉得自己有一种抽去了全部精气神的无力感。
这时候,后营主将何武往往会站在他的身边,一改平日的粗生大气,也不再笑他菩萨心肠,哑着嗓子劝他:
“老苏,你已经做得够好了。生死有命,上了这沙场,谁不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大丈夫功名只在马上取,他们,也是全了自家的心愿。”
停了一会,何武又道:“再者说,自你带着这医护营来了这地界,多少好汉子被救了过来,叙功的文书上,记得分明。大家伙都承你的情。”
承不承情老苏真的没放在心上,都是生死兄弟啊!没见后营所有将士护得最紧的就是医护营吗?上回敌军偷营,一员悍将冲杀过来,远远地一箭射向老苏。也怪老苏夜里总惦记巡查病患,这一日还是严格按照陈晋的嘱咐,穿得一身白褂子,在火光映照下很是引人注目,就成了敌将的目标。身边跟着的护卫一下把他扑倒,救了他一命,而这一箭却钉在护卫肩胛处。
后来才知道,护卫小谷才十六岁,老苏给这孩子取出了箭簇,看着这孩子嶙峋的身架子,老苏二话不说,直接找到何武,把小谷收下做了弟子。何武很是爽快地答应了,并答应将来老苏回去了,就把小谷升做了医护营的主官,前提是小谷必须完全学会老苏带来的《战场急救条例。
大江水流湍急,站在船头的老苏吹着熟悉的江南温存的风,耳边却回荡着塞北呼啸的狂野的风。这一趟边疆行,把一个惯居江南的郎中塑成了一个北地的硬汉子。虽然这硬汉子依旧还是身形瘦小,但硬风砥砺的脸颊,风沙打磨的肩背,无不彰显了这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