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启德临走时的那一脸气急败坏,让张堂昌至今记忆犹新。
福建饭庄早已过了打烊的时间。
丁楚一却是一看这屋里冰冷的气氛,自觉得连灯都没让熄,一面让人多烧了几壶水送过来,一面吩咐着人加班在外候着。
胡东海又惊又怒地看着张堂昌,显然已经急红眼了。
“我说二位,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得了什么信儿,还是说你们另有打算,我胡东海不过就是个票号的小掌柜,比不了二位爷家大业大,我入这个局子说直白点就是为了赚银子!这廖启德再不是东西,设套也好,做局也罢,但给的价至少让咱哥几个不至于血本无归,还略有盈余!这利润老胡粗算下来也不少钱了!你们看不上,可也别一口给人气走啊!这一拍两散下去,屯棉的钱怎么弄?万一真就这么扛下去,不用等到年尾盘结,老胡就得自挂东南枝去了!二位爷,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张堂昌皱了皱眉头,此时他也是心烦的很,听不得还有人鼓噪,没好气摆了摆手,“你少说两句吧!烦!”
“你...”胡东海急得满脑门都是油光发亮,连连跺脚,大声地嚷道:“烦?我比你们更烦!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放在脸上都不要!非要死撑着撒钱是吧?”
“胡老板!”张堂文轻轻地打断了胡东海的话,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这事儿,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胡东海气鼓鼓地落了座,喝了一口凉茶忍不住全喷地上了,张堂文看了看他那气鼓鼓的样子,也是无奈地抿了抿嘴,“这事儿,说起来,就话长了!今日,是我与堂昌商量好的,试试这个廖启德的底儿,既然坐实了他的目的,依我看来,便只能生扛了!”
“什么事非得跟银子过不去?”
“胡老板!”张堂昌一旁实在忍不住了,厉声呵斥道:“你着什么急!你股大还是我股大?”
张堂文拍了拍张堂昌的手,示意他放轻松点,“老胡,这事儿一时半会是说不清楚的,赶明天亮了,我请大伙去会馆,我一五一十跟你们说清楚,没提前跟你通个气,你多担待!”
胡东海左思右想却是无可奈何,只能站起身气鼓鼓地走了。
偌大个雅间内,只剩下了张家两兄弟。
张堂文抬起头,看着屋顶上吊着的雕花宫灯,“堂昌,你也觉得我独断了么?”
张堂昌咬了咬牙,轻声说道:“哥,我们就是一介行商!行商是干嘛的?就是赚钱!我知道你性子,不该碰的咱不碰,但这棉花,是正经生意!我觉着,杨先生的猜测,未必就是真的!万一这廖启德,这太古公司没弄成这事儿呢?江南纱厂是朝廷多年的心血,张之洞大人耕耘两湖两广十几年,这江南厂里也绝对少不了干股,他现在是大清朝军机大臣,皇帝老子才几岁,载沣也都只能倚重他,啥事都指着他呢!他总不能不管自己家底儿死活吧?”
张堂文长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子,看向窗外。
福建饭庄的二楼要比寻常人家的屋顶还要高出许多,空寂的夜幕下,多少人家星星点点的光亮如繁星一般装点着悄无声息的赊旗镇。
远处,乌压压的城墙,渐渐与这夜色融合为一体,在一片漆黑中宛如阴云一般投下了巨大的影子,镇子里,若是没有那些大户人家的长明灯,真真就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山陕会馆的大拜殿,在春秋楼被焚毁之后,几乎就是镇子里的最高建筑了,但是除了殿内的点点烛光,偌大的身影也似乎完全融入夜空。
张堂文想起了当初在杨鹤汀的那间破屋里,杨鹤汀兴致勃勃地畅谈所学,无畏无惧地重申志向,是那般的令人神往。
人,钦佩!志,赞叹!但更让张堂文心神俱往的,是杨鹤汀描绘的未来,自强自主,生生不息的新时代。
杨鹤汀为了这个愿景,以身许国。
我呢?可以做什么?
张堂文缓缓转过身子,按住张堂昌的肩膀,轻声说道:“堂昌,我知道,你说的,是事实!”他的眼神盯住张堂昌的眸子,却没有往日的严肃,只有满是亲切和欣慰的真情,“但是,我们身在哪里?我们脚下踩的土地,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无论是故乡还是远方,只要我们走正途,勤奋!勤俭!我们总能创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但是,堂昌,我们的眼光不能仅限于当下啊!”
张堂文将张堂昌拉到窗边,一同看向漆黑的夜空。
“如今的大清,时局动荡,外敌环伺,内乱不止!倘若国家没有了,我们脚下的土地,还是属于我们的么?如廖启德之流,为洋人牵马执鞭,你可愿意?杨先生所为,想必你也心知肚明。无论是大清延绵永续,还是杨先生所说的创立民主自强新篇章,都是我泱泱中华朝代更迭,遍观二十四史,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势所趋,任谁也挡不住!蒙古人骑马射箭入中原,满旗破关横扫天下,有谁似当今的洋人,只想着劫掠。他们不会管你泱泱中华万万兆百姓是死是活,他们要的,只有钱财!朝廷不许他们以鸦片荼毒百姓,他们便用坚船利炮开路,割地赔款,苦的还不是天下间最无辜的百姓?你我皆是商贾出身,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张堂文指着东裕街张家老宅的方向,那里是城东最亮堂的地方,“我们住在高门大户里,就真得能充耳不闻穷苦人家的哀嚎么?天下生意没有做完的时候,银子赚多少是个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除了散漫荒唐,心地并不差,不然为什么你家院后门天天围着讨饭的流民?城东我张家无人说半个孬字,不会完全是我张堂文一人行善积德便可全管的!”
张堂文满眼深情地看着张堂昌,抚在张堂昌肩头的手用力地捏了捏,“我们不卖收棉合同给廖启德,并不是为了什么江南制造局,江南纱厂,更不是为了张之洞大人,为了朝廷,我们,为的是大义!为的,是江南厂数十万劳工!为的,是让洋人知道,我泱泱中华,不是每个行商都会见利忘义,老祖宗不只教会了我们如何钻营,也教会了我们识大体、明大义!”
张堂文说道情深处,眼眶不禁湿润了起来,“堂昌,屯棉之事是你攒的局子,做哥哥的,本不该横插一杠。但,事出有因,哥哥我也并未对你有任何的保留,还希望你能够在这件事上,理解我,相信我!屯棉一事产生的所有后果,我张堂文一力承担!”
张堂昌仿佛今天才第一次真正认识张堂文,他默默地咬住下嘴唇,许久才缓缓吐口说道:“打小我还以为你生就是个冷面佛,整天不苟言笑,话都懒得多说一句,今儿怎么如此聒噪!”
张堂文愣了一下,莞尔一笑。
张堂昌不耐烦地甩了甩脑后的辫子,“张家一向你说了算,祖产都在你手上,账房我也没管过!我说不,有用么?”
张堂昌挤了挤眼睛,回身拿起自己的瓜皮帽扣在脑袋上,便起身离去了。
“你要做英雄,谁也拦不住,但别把别人都当孬种!张家祖产也有我一份,名声岂能让你独占了!”
张堂文望着张堂昌渐渐走远的身影,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