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在静静地看着党苍童,可党苍童一句说完,却似乎并没打算接着说第二句。
胡东海尴尬地看着党苍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不懂党苍童那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两下里就这么僵住了。
张堂文咬了咬牙,站起身来,“党老板...”
“堂文啊!”党苍童打断了张堂文接下来的话,头也不回,仍旧是面对着胡东海,“胡老板说的在理!”
“唔...是!”
“在商言商,大家伙兑了银子就是图个小利,不然这一年到头奔波劳苦殚精竭虑的,图什么?”党苍童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胡东海,“您说是吧?胡老板!”
“啊...是啊...”
“不过呢!”党苍童摆了摆手,止住了胡东海,“咱这山陕会馆,是为何而建的呢?”
“啊?”
胡东海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党苍童冷笑着转向身后,看着在座的众人。
“诸位,咱这山陕会馆,始建,在我大清乾隆爷的时候,历经战火焚毁一直修修补补,直到光绪十八年,才算正式完工,前后花费白银数十万两!这钱从哪来啊?都是历代过埗西商一钱一两兑出来!图的是什么?往来同乡叙旧歇脚?还是专为供奉祖宗牌位?”
党苍童自幼混迹在山陕会馆之中,到现在已经六十年了,说起这些事来,再没谁能比他更清楚了。
“我告诉你们,这山陕会馆耗费巨资,经年累月建成,为的,就是彰显我百年西商团结一心、共患难同进退的品德!为的,就是让吾等西商同僚便于互通有无、相互帮衬,为的,也是告诫后世子侄,西商!是同坐一条船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党苍童转向胡东海,笑盈盈地轻声说道:“胡老板,你方才说的,都在理。于情于理,这本金,都该给你!”
胡东海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奓着胆子勉强应了一声,党苍童笑盈盈地点了点头,“你盘点盘点,算清楚多少银子,改天我找人送到你府上!”
“啊?”胡东海以为听错了话,两眼一瞪。
张堂文和张堂昌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顿时坐不住了。
在座的众人也立时议论纷纷起来。
党苍童回望了一下众人,脸上依旧堆着笑,“我说,你算算你本金多少,我给你送过去!”
“党老板,这...这...是什么意思啊?不合适!这不合适!”
“别介!合适!”党苍童慢慢敛起了笑,言语也不再那么客气了,“生意就是这样,有人退,就有人进,你不是不愿趟这浑水么?我觉得...挺相宜的!”
“党老板!党老板!”胡东海这儿哪还能坐得住啊!他连忙起身离座,闪到一边,正要说话,却又被党苍童打断了。
“胡老板,行商,拼的是头脑,比的是财力,靠的是关系,但最根本的,却是品性啊!胡老板,你说的都是在理的,但事也分大小,孰轻孰重,各自心里都有各自的分辨!就像关系,也分亲疏,比方说你我吧?我就觉得,咱们以后还是淡漠些的好!就像你方才说的,咱们两下不打杆!”
张堂文脑门一热,连忙上前,正要说话,却被党苍童抬手止住了,“张老板!党某人确实有话跟你讲!但不是现在!按老规矩有一说一,先解决了胡老板的事再说!”
党苍童背着手,看向胡东海,“胡老板,你觉得,我这提议如何?”
“好...好...”已是到了这般田地,胡东海清楚即使他再如何狡辩,也是回天无力了,恐怕今后他是在这会馆里待不下去了,索性保了本子再说。
党苍童呵呵一笑,“甚好!甚好!那就请胡老板回府把账算明白了,改日我派人把银票给您送上!”
胡老板踌躇着看了看在座的众人,却是一副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不由失声惨笑起来,迟疑着走出了屋外。
“诸位!”党苍童站在空场上,抱着拳环视了一圈,“听党某人说两句,党某今日不是要跟张堂文、张堂昌两位老板一样做什么深明大义的英雄,党某这般处置,为的,只是践诺,履行咱们西商互帮互助同舟共济的会规!两位张老板一没行坑蒙拐骗缺斤少两的害人买卖,二没欺上瞒下按着谁的头强人所难,碰上难处了,兜得住的宽限些日子,宽裕的,帮衬些银子,又不是不给算利息!但若要像胡老板这样,心无家国,目无天下的,占了理,却寒了人心啊!”
党苍童看向张堂文,双手一抱,深躬下去。
张堂文心头一惊,赶紧和张堂昌一同还礼。
“两位张老板志向远大,胸怀广博,党某人钦佩!但商路各不同,各家情形又不尽一样,能帮衬的恐怕不多!跟洋人打交道不比以往,难免出些预料不到的阴招,两位还要早做打算!若有急需,在会同僚近百位,想必都会伸手帮一把的!”
张堂文此时已是激动万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今日会发生这般曲折的事来,他朝着党苍童深躬下去,再三告谢。
张堂昌也是惊讶万分,一开始他还以为党苍童站出来是与张堂文提前达成了什么协议,可是细听下去,才发觉这事竟不是俩人预演过的。
张堂昌心中不由有些庆幸了,这万一自己要没答应哥哥的请求,那今日胡东海这副灰溜溜的样子,恐怕自己也得原模原样的来一遍了。
送走了与会的西商们,张堂文和张堂昌,紧紧地跟在党苍童的身后,一直送到他的马车旁。
党苍童轻笑着看了看张家两兄弟,花白的胡须随着微风徐徐飘起,“两位!回吧!今日党某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不必过多猜想,更不要多分解读!你我两家都是赊旗镇的开埗老人,张家有了难处,我党家必然伸手拉一把的,何况此事,你们一不求财,二不为名,做的却是护佑黎民,拱卫社稷的好事,朝廷知不知道,领不领情,我管不着,但在这赊旗镇,我得替你们当好助力!当今这时局,深明大义不一定落好处,至少不能寒了心!二位!请回吧!”
望着党苍童的马车缓缓离去,张家两兄弟深深地躬下了身子,直到马车完全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依旧久久没有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