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胜是刚刚从北面的山坳坳里剿匪回来,连着在大山中摸爬滚打了半月有余,已是浑身疲惫,老态毕现了。
他端坐在大堂手上,抬着疲惫的双眼,看向站在下面的夏老三。
一名亲卫见堂上都无人话,便冲着夏老三喝道:“你既是军人,见了上官还不跪下!”
夏老三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应道:“俺们新军没那么多规矩,俺见了黎协统也不过是行军礼!”
“大胆!”那亲卫叫嚣着便要上前,谢宝胜却在一旁轻轻地咳了一下,那亲卫顿时不敢再有举动了。
谢宝胜的面前书案上,摆着夏老三的包裹。
包裹已经完全打开了,两把枪,一套军装一套便服,证件路引外加一些铜子碎银,倒是那封装在牛皮信封中的信,搁在这些个东西中间,有些乍眼。
信封上草书着五个大字:“杨鹤汀亲启”。
谢宝胜打量着夏老三,又翻看了一下他的证件,不由舔了舔干瘪的嘴唇,一旁的文吏赶紧端过一杯热茶来。
这才大半年没见,夏老三觉得谢宝胜怎得愈发显老了,头发胡须都已全白,颧骨上已经干瘪的只剩一层皮了,饶是常年行伍打熬了一副好筋骨,看上去,也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你入了新军?”谢宝胜有气无力地问道。
夏老三撇了撇嘴,“俺是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四十一标三营的管带!夏老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管带换到我绿营里也算个把总了,子升的这么快么?”
“托您的福,还行!”
谢宝胜也是微微一笑,“本事见长了,什么叫托我的福!要不是大半年前张堂文放走了你,怕是如今你坟头上的草,都有三尺长了!”
夏老三冷哼了一下,“所以才托您的福啊!您手下留情了!”
谢宝胜抿着嘴,向后靠了靠,拿起夏老三的证件看了看,撂在桌上,“闲话就不多了,老兵身子乏,赶紧办完了歇息睡觉!你既然入了新军,为何会被新野县解送到镇台衙门来,是又起了匪性干些个龌龊事了么?”
“你问他呗!”夏老三冲着谢宝胜身边的文吏噘了噘嘴,“什么没理的破事还得一遍又一遍的,烦球的很!”
谢宝胜身边的亲卫怒视着夏老三便要冲上前来,谢宝胜却是饶有兴趣地抬手止住了。
“事儿我听了,知道个大概,可那毕竟是一面之词,我想听你!既然敢当街杀人,那必然有个大的理由,不然你只身在新野集市上杀人,跑掉的可能性不大!吧,为什么要如此鲁莽?”
夏老三哼了一声,原本是打算闭口不语的,可一回想起在新野县城里的那一幕,以及那个在法坛上被活活烧死的娃娃,想起那一副无辜可怜的目光,夏老三的心中竟是泛起了一阵委屈和哀伤,一个不留神,两眼顿时涌出了泪花来,竟是渐渐止不住了。
这下谢宝胜倒是真好奇了,他缓缓坐直了身子,仔细打量着这个在他心目中不过是个亡命徒的人物。
他怎得哭了。
夏老三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抬起袖子擦着眼角,两手上的手铐却是碍事的很,碰的呼啦呼啦响,还擦不到位。
谢宝胜也是冷笑了一下,冲着亲卫吩咐道:“下了刑具,这儿是镇台衙门,还能跑了他不成!”
夏老三等那亲卫过来解开手铐脚镣,用力地把脸蹭了蹭袖子,直蹭的鼻子眼眶通红,这才缓过来精神。
“这年月,世道清是反球了!”夏老三嘟囔着,眼神却不愿看向谢宝胜,“那些神棍,当街忽悠百姓,还烧死个半大娃娃,他们那些人都不出面管!那娃娃看起来多,他们也舍得!瞅着憨憨傻傻的,腿脚好像还不好使!但那毕竟是条命啊!一群大老爷们有胳膊有腿不自己争气,指望烧个娃娃祭就能过上好日子喽?都是脑袋进了水吧!啥球一心会,这会那会,都是骗饶王八羔子!俺看不过杀了那个神棍,俺反倒成犯人了!俺现在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还大是个官了!俺操啥闲扯淡心干这号事?这世道,真是没理了!”
谢宝胜听夏老三啰里啰嗦的絮叨完,那萦绕已久的困意也被冲淡了。
这新野来的人只夏老三当街杀人,前因后果可是只字未提的。听夏老三娓娓道来之后,谢宝胜反倒是动了恻隐之心。
谢宝胜端起茶,轻轻地喝了一口。
“的倒是有点意思,真如你所的,这新野县衙门倒是有失职之处了?”
“城里集市那么多人,既然看见俺当街杀人了,为啥都不管他们烧死个娃娃哩?就因为那娃娃腿脚不好”
“那娃娃或许生残疾,或许神志不清,又或者根本就是买来的灾民子女”谢宝胜幽幽地接过夏老三的话,言语中既有一丝无奈,又有一点愤慨,“这等邪佞巫蛊之徒,着实可恶!”
夏老三有些诧异地张了张嘴。
谢宝胜接着缓缓道:“可怜我百姓饱受蛊惑,一片虔诚之心屡被利用,满怀忠贞信仰被扭曲,自义和拳引来八国联军侵我京师,烧我颐和园后,这类邪教早已是为各地官府不容的!新野居然还有人敢招摇过市,还罔顾人伦进行生祭!真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夏老三默默地吞了口吐沫,心中不由嘀咕道:这谢宝胜怎得跟想象的不太一样呢?
原以为这谢老道必然会揪着当街杀人这一条不放,夏老三心中其实已经完全没了念想了,若不是因为还记挂着书案上的那封信,夏老三连搭理谢宝胜的心情都没樱
谢宝胜浑浊的双眼注视着夏老三,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吏治如此,怎教百姓信服,一年秋决许多人,又有多少冤魂入土,这账,却都算在我大清身上了啊!真是要亡我大清基业啊”
夏老三眨巴了一下眼睛,站在堂下却是有些手足无措了,听了谢宝胜这话,夏老三本已熄灭的希望之火又再次点燃了。
既然谢宝胜也认为那神棍千刀万剐都不为过,那我当街杀人这事,也是有情可原喽?
夏老三朝着谢宝胜了个军礼,试探着询问道:“谢总兵既然也是这般认为,那俺杀了他也算是有情可原吧?”
“嗯行事鲁莽!先斩后奏!越俎代庖!但情有可原!”
“太好了!那俺就不用被杀头了!”
“未必!”
夏老三一愣,刚刚兴奋起来的心情又被泼了一脸冷水,煞是难受。
“为啥还要杀我头?”
“一码归一码!此番你当街杀人情有可原!可之前你在我南阳镇属内劫掠,一样要悬首西门!”
“我”夏老三忍不住一句脏话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