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十五,中秋节,月满如日。
吴良走在灯火通明的长街上,听着两边房院里的欢声笑语,心底越发觉得厌恶,这些个脑满肠肥的坏人,哪怕就从指甲缝里扣除丁点来丢给自己,那也够自己过上好几天的舒坦日子了。
“呸!”吴良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抬头望了望那轮玉盘似的满月,紧了紧怀中的香烛,快步走过这条长街。
名叫伏龙镇的小镇,说大也不大,也就区区几千户,上万人。吴良的家住得很偏远,好在今夜月光的清辉洒遍了田垄小径,荒野树林,让他不至于摸黑回家。
刚满十岁的吴良其实是有些怕的,尤其是走在树林里的时候,不过只要一想到有两个最亲爱的人在天上看着自己,心里又不那么怕了。
逝去的亲人都会化作星星在天空中望着自己。这是听镇上那个私塾先生说的。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什么“为民请命”之类的东西,吴良听过就忘,在听到先生详解时还会嗤之以鼻,但唯独这一句,一直铭记在心。
回到家的时候,月亮高挂长空,约莫是到了先生讲的“如日中天”的地步。推开院门,两间空荡漏风的茅屋,真正的家徒四壁,连锁都没有。
吴良放下偷来的纸烛,弯身去清理烂草鞋上的泥土碎叶,脚踝被茅草割出了细小的血痕,又痒又痛。拧干了被露水打湿的有些成条的裤脚,咒骂着那段割伤自己脚踝的荒草路,念叨着等冬天干燥了,非得一把火烧光不可,要是再长出来,那就用石头给一根一根的砸进地里去。
收拾好自己,吴良又抱起香烛去了屋前,点上香,点上蜡,又从怀里掏出两个已经捂热的苹果放到地上,望着漫天繁星,笑呵呵道:“爹,娘,你们先吃!”随后退坐到门槛上,斜靠着门框,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天空,也不说话。怀里还有一个镯子,玉的,不是什么值钱物件,甚至在残次品里都算差的,过了这些年都已经掉水严重,想来那个穷鬼老爹也给娘亲送不起什么值钱物件,但是对于吴良来说,那是双亲唯一的遗物。
月十五,中秋节,团圆夜。
可两年前的这一天,吴良,成了孤儿。
“娘亲,你跟爹爹为什么给我取名字叫吴良呀?”
“因为娘亲和爹爹呀都希望我们家崽崽长大了当一个心底善良的人呀!”
脑海里偶尔想起的温馨场景,十岁的单薄少年就这么坐在门槛上,沉沉睡去。
跳跃的烛火映在那张稚嫩的脸上,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
第二日,当吴良被惊醒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了。
杂草满布的田垄上,两道人影正在赶来,一快一慢,前面那人嘴里还骂着难听的话语。
吴良瞥了一眼已经烧光的香蜡,赶紧捡起两个苹果,每一个苹果都先快速的咬上一口,然后挨个儿啃。
“吴良你个杀千刀的,小小年纪不学好,连月十五你都要去偷东西,真是活该克死你爹妈,成了个孤儿!”
镇上买水果的李婶儿,年轻时没了丈夫,独自一人带着儿子也未在找什么相好的。一是怕对不起丈夫,这孩子不能随了他人姓,叫了他人爹。二是怕对不住孩子,这后爹哪能比得上亲爹好。但即便是如此也架不住有些人的闲言碎语,尤其是那些馋她身子而不得的光棍汉子,更是使劲儿的泼脏水,故而造就了李婶儿的泼辣性格,这骂街的本事在镇上那是出了名的。
另一人是个木衲汉子,瘦高瘦高的,嗜酒如命,成天在腰间别着个酒葫芦,完全就是在酒里泡着,看起来脸色苍白病恹恹的,在镇上开着一家白事馆,酒醉时睡觉,酒醒时扎纸人、纸马这些死人用的玩意儿。镇上的人都叫他病痨鬼,也不知是谁先开始叫的,反正他也不介意,老光棍一条,兴许是见多了死人,所以对生死看的极淡。
病痨鬼故意落在后面几步,望着前面妇人扭动的腰肢,听着那些恶毒的咒骂,笑了笑,觉得十分有趣,这两样下酒菜,都不错。
妇人骂着骂着便觉得有些无趣,这一没对手,二没起哄的,可不就是无趣嘛。她停住脚步,回身望着汉子那上下打量的目光,白了一眼,骂了一句迟早喝死你。老娘这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看你奶奶个腿儿,真是光棍三年,母猪不嫌。
妇人对这个住在自家对门的汉子着实骂不起来,倒不是什么情分不情分的,实在是这汉子太过木讷,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那种油盐不进的货色,别说骂他,就是一巴掌呼他脸上,他说不定还叫你使点劲,你说气人不。
发现自己店里被偷,这妇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吴良,这娃子小小年纪就喜欢到处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每每被抓住还骨头极硬,认骂认打就是不认错,反而让人觉得“大义凛然”的样子。毛孩子一个,乡里街坊也都不敢下死手,权当教训教训得了,可是屡教不改也就越发招人厌烦了。
几只香烛,木讷汉子其实没当回儿事,这吴良每年的月十五都会来店里走上一遭,有两三个年头了,这门都是他故意留的,哪里会想来与这毛孩子找什么麻烦,但是架不住这妇人连拉带拽的。
其实妇人的想法汉子很清楚,不过是动了恻隐之心,想要实实在在的帮那孩子一把,都是苦命人,谁容不得谁呀。
见两人踏进院子,吴良双手环胸,吐出了嘴里的几粒苹果籽,轻蔑道:“李寡妇,病痨鬼,这香烛已经烧了,苹果也已经吃了,你俩想怎么着吧?”
木讷汉子只是呵呵一笑,独自喝着酒,也不说话。
李婶儿可气得不轻,骂道:“你个兔崽子,李寡妇是你叫的?你爹好歹也算半拉子读书人,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没出息没教养的种来。”
吴良掏着耳朵,挖着鼻屎,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骂是风吹过,不痛不痒,他权当耳旁风。
李婶儿骂街鲜有敌手,可是这无人接招,有劲儿使不出的感觉,着实让她有些憋屈。
李婶儿抬起手,作势要打。
吴良双眼一蹬,居然主动将脸迎了上去。
李婶儿轻叹一声,收回手,语气平缓道:“吴良,你眼睛够毒的,我哪两个大苹果自个儿都没舍得吃,居然让你给偷去了,算你五文钱没坑你吧。这病痨鬼的香烛、纸钱,也算你五文钱,也没坑你吧。说吧,这一共十文钱,什么时候给?”
吴良笑呵呵道:“李婶儿这做生意果然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不过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
李婶儿正欲说话,吴良又贱兮兮的道:“你说你们一个寡妇,一个光棍,这一大早的就来欺负我这毛孩子,按理说不应该啊,莫不是你们孤男寡女,只是想找个借口……”
“闭嘴!你个满嘴嚼舌根子的贱种!”李婶儿气急败坏。
木讷汉子只是觉得好笑,能让着李婶儿气结的人可不多。
李婶儿瞪了汉子一眼。
汉子立马收敛笑容,认真道:“吴良,你没钱就去给我干活消账,去我哪儿当个学徒。我每天供你吃喝,你干的活值多少钱,咱们除去饭钱,多退少补,只要你认真勤恳,应该是有工钱拿的,你可愿意?”
吴良眉头微皱,不清楚这两人如此大张旗鼓的上门讨债到底存了什么心思?以前也曾偷过,可不见两人如此大费周折。莫不是有什么别的盘算不成?他可不信这两人会有如此好心。
小小年纪就在泥泞地里摸爬滚打,自然早慧,都是吃苦头、吃亏给吃出来的。
汉子为了消除吴良的戒心,劝解道:“你不必担心我们两人别有用心,就你这家徒四壁的,能有啥用心?还能把你卖给那人贩子不成?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至于么?”
李婶儿破天荒有些对木讷汉子刮目相看,今儿个话怎么这么多,而且句句在理。
吴良冷笑道:“收起你们的假慈悲吧,小爷我哪儿也不去,就是饿死冻死也会死在自己院子里,不会去给你们当狗,当下人!”
“吴良……”李婶儿正欲劝说。
吴良又道:“我爹娘就死在你们面前,你们可曾有人搭把手?我爹娘尸体在哪暴尸三天三夜,都开始腐烂发臭,被狗啃食,你们可曾有人盖过一尺白布?有一人来叫过我一声?所以啊,在这里装你娘的善人!”
李婶儿欲言又止。
木衲汉子也是微微叹息。
两人知道,仇恨的种子已经深埋在少年的心底,只是当年那件事……
目送两人消失在田垄里,吴良呸了一声,暗暗立誓。
“总有一天,我要你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