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洛阳,铜驼街。
一家酒馆静默而亲切,初新却说服自己,不能再走进去。
敏早已放下了手中长剑,安心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之前两次将她牵扯入局已让初新愧疚万分。在这个时代,剑是保命的武器,可又不足以谋生挣钱。想用剑发财致富,除非你是一个顶尖的高手,否则有钱了也无福消受。
最憋屈的事情正是用命赚钱,无命享用。
初新有时候很佩服敏,他觉得敏比他聪明得多,懂得早早退出剑客一行,做一些能发财又安全的营生。
剑客是没有明天的一种人,腰间悬挂长剑就意味着生死系于一线。
他现在要去做的,就是剑客该做的事情。
尽管他不愿意,可他已别无选择。
因为晴。
他不清楚这个决定是否妥当,毕竟晴只是一个才认识十天的人,就算他见到好看的女人脑袋会发昏,晴也毕竟是个有夫之妇。
初新知道这一点。
他必须承认自己心存私欲,并没有那么高尚,可那私欲或许也仅仅只到好感而已,更多的只是血气,少年人的血气。
他已二十七岁,算不得少年,可少年人的血气却是七老八十的人都能拥有的。年轻并不只见于光嫩的皮肤、通红的脸颊、灵活的关节,年轻还存在于心里的那股劲儿。
他要维护的是那股劲儿,残狼的首领要击溃的也正是他那股劲儿。
初新见过残狼的首领,虽然见到他时,他脸戴着雕刻着笑脸的面具。
他替初新换了药,并且亲自一勺一勺喂给初新。他喂得很慢,手却很稳定。初新一点儿也不客气,他喂一口,初新就吃一口,大大方方,毫不拘束。
初新的手还没有半点儿力气,所以他不必烦恼要不要出手去摘那张面具。
在没有选择的时候,初新的想法一向很简单。
他看到了一双很秀气的眼睛,那双眼睛也正盯着他。
“多谢。”初新笑了笑,笑得很自然。
“不必客气。”喂药的手仍然没有丝毫抖动,那声音却不粗,甚至有些像个女子。
残狼的领袖居然是个女的?
一个女人如何统领这些阴暗残缺的灵魂?
初新根本没有见怪的样子,只是调侃道:“你近来让我背了不少黑锅呐。”
面具中传来一阵轻笑:“这倒是有些对不住,可我们需要你背这黑锅,担这罪名。”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摘下面具,更不可能故意让人在我左肋处开一个洞。”
残狼首领的身份一直成谜,作为能够号令残狼这个组织的神秘高手“公子”,自然绝不会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只因他的命已不是他一个人的命,从某种意义说,他的命比一般人要紧得多。
“所以你四处造谣,让我顶替骂名,顺便命人在我的身捅了一剑,是吗?”
“故此我心里有愧,又命令许伯纯先生将你医治好,还为你换药。”
面具下的声音依旧温柔镇定,就好像他根本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初新叹了口气道:“身体或许能够恢复如初,可很多东西并不像伤口一样能够愈合。”
“我明白。”
“你若真的明白,就不会败我名声,让我在洛阳四面树敌了,”面对他轻描淡写的态度,初新只能苦笑,被诬陷为残狼首领后,他负剑伤十三处,刀伤五处,暗器伤一处,更是跌进洛河,喝了好几口浑浊的河水,“现如今即使我伤愈,也难再于洛城立足,恐怕得乖乖回我的江南老家,躲到你真死了为止。”
面具后的人显然被逗笑了,放下碗,他说:“你若还活着,你迟早会死。可你若是死了,你便能永远活着。”
初新听不懂,或者说,他只听懂了一半。
“公子”继续说下去:“我会派人散播三叔庄园一战的消息,很快,整个北方就会遍传你的死讯,碰巧的是,你的死讯也就是我的死讯。”
初新恍然大悟:原来“公子”想借初新的死制造假象。
假象就是,“公子”已逝,群狼无首。
独行的狼依旧可怕,可远不如群狼令人惊惧,群狼变成独狼,的确可以让许多人松一口气。
“可是,为什么要选择我?”初新觉得这个选择并不是什么巧合,他相信自己还不至于那么倒霉。
倒霉到被随手指认成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组织的首脑。
“我思来想去,洛阳城里够格的人只有你一个。”这是“公子”的答案,简单到初新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不过刚来洛阳半月,整天也就是在一家酒馆喝喝酒,欣赏欣赏过路的姑娘,无名小辈而已……”
“公子”打断了初新的自谦:“才半个月,你就阻挠了我手下的两次行动,我没记错的话,千面人也是被你抓住,交由虎贲司押送廷尉府的。”
初新愣住了。这些事他倒是一件不落都干过。
“千面人既然能杀掉穆虎,足见他本领极高,又颇富心计,这么样一个人败在你手,你何必谦虚?”
“我总觉得千面人的武功不及穆虎。”
“公子”笑道:“可终究穆虎还是死在千面人手,无论千面人用的是什么手段,死了就是死了。”
从结果出发来看,这句话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
初新道:“单论本事,比我好的或许大有人在。我想这不足以成为你选择我的理由。”
“一点儿也不错,我选择你的另一个原因是,你不杀人。”
“不杀人?这哪里像是一个杀手组织的头领?”初新砸破自己的脑壳也想不到这居然会是“公子”的第二个理由。
“残狼的头领是一个平日里看起来从不沾血腥的人,岂非更加可信?”
初新咀嚼着这句话中的意思,忽然想通了。“从不杀人”在世人眼中就是残狼首领最好的伪装,有这层关系在,初新反倒有欲盖弥彰的嫌疑,更加像是一个嗜血的刽子手。
见到“公子”之后,初新第一次油然而生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并不源自“公子”的地位和武功,而源于“公子”对人心的洞悉。
人是一种会怀疑的生物,怀疑的特性是:看起来越清白,嫌疑就越深重。
“公子”合理地利用了这层怀疑,只用几句流言就将初新逼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从一开始,我的‘死’就是注定的?”
“是注定的。”
“我死在谁手都无所谓,真死和假死都没区别?”
“没区别。”
“你们要做的,就是在我死后,让世人相信,我已是个彻彻底底的死人?”
“差不多。”
初新有些恼怒,喊道:“那你为何还要救我?”
“我说过,我心中有愧。”
初新冷冷地说:“你那点愧,不如留着,等我死了以后为我烧点纸钱。”
“公子”又用怪异的声音笑起来,坦白道:“其实我留着你还有用,你的朋友也求我不要杀你。”
“我的朋友?”初新记起了与他同回三叔庄内的晴,质问道,“她现在在哪儿?”
“想知道?想的话,替我做件事。”
“什么事?”
“替我杀个人。”
初新摇头拒绝:“我不杀人。”
“公子”问:“真的不杀?”
初新答道:“真的不杀。”
“从来没有人能拒绝我的要求。”
“不如我来做这拒绝的第一人。”
“公子”起身,柔声说:“我们不妨来做个游戏。”
初新有些好奇:“什么游戏?”
“猜谜。”
正说着,“公子”打开悬挂在不远处的鸟笼,一只手抓住了笼中的鸟,问道:“你猜,这是鸟儿是活的,还是死的?”
初新愕然。
他已明白“公子”的意思,晴就像捏在“公子”手中的鸟儿一样,生死完全取决于初新的选择。这个谜题初新根本赢不了,说鸟是活的,“公子”只须稍稍用力,活鸟就成了死鸟,反之亦然。
“公子”的风度仍是那么完美,姿态手势依旧柔和,可在初新眼里,“公子”已完全换了一个人,成了彻头彻尾的群狼之主。
初新叹了口气道:“我猜鸟是死的,你放app下载地址xbzs了它吧。”
这个“它”,自然也指代晴。
“公子”大悦,松开手,关鸟笼,回到座位,同初新讲了自己的计划。
初新本不愿杀人,听完“公子”的计划,他更不想动手了。
要杀这个人,他得翻过层层宫墙,骗过重重眼线,得手前不得安宁,得手后安宁不得。
要杀这个人,他或许得斋戒三日,焚香祷告,祈求天庇佑。
杀这个人付出的代价,可远远不止负伤那么简单,甚至不是一死能够了断的,可能死前要褪一层皮,死后会被挫骨扬灰。
只因他要杀的人并非普通人,而是当今天子。
天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