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旅舍。
露白趁着夜色蹑手蹑脚来到旅舍边,正好靠着小黑坠马处的墙壁,算准敏应该已经到了醉仙楼,便翻窗而入。
尔朱荣一行人曾重金请她设计抓晴,可惜最后功亏一篑,也算是古树这个神秘组织为数不多的败笔。
露白正好想到一个弥补败笔的两全办法。
房间里仍是黑暗,露白知道,这是那双眼睛的住所。
修罗、恶鬼、豺狼、猛虎的眼睛。
“眼睛”不爱点灯,到了晚,他习惯安静地坐在黑暗中思索,他思考问题的时候讨厌被人打扰,除非打扰的是个合格的女人。
合格到他能痛快地发泄。
露白对着案榻的黑影说道:“他还活着。”
黑影似乎很感兴趣,也根本不必露白解释“他”是谁:“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挺过来?”
世本就有一些拖不垮、打不烂的人,除非你杀死他,否则无论击倒他多少次,他都能重新站起来。“眼睛”就是这样的人,不过他并不相信这种人的数量很多,所以他对这则消息仍然存疑。
“就在皇宫里,今天春祭时刚刚被抓。”露白继续引导着对话,她想将“眼睛”的兴趣发扬光大,尽可能地转向搭救初新这方面,起码,从她鲜活美好的**引开。
黑影的眼睛看起来仍没有睁开,因为露白还没感受到那股肃杀的寒气。黑影问:“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则消息?”
露白松了口气,这个问题她在来路就已经想好了应答:“次的计划落空了,这算是我的补偿。”
黑影的口吻忽然暧昧了起来:“补偿的办法不止这一种,在我看来,你不过是想借我之手去救他而已,既然是有求于我,就拿出诚意来。”
露白预感到了危险的来临。她听说“眼睛”的玉望很强烈,每一位伴侣都会被他撕咬抓扯,痛苦到从中分裂成两半,三天三夜才能缓过来。
她想起自己设计点了初新穴道那天,在旅舍门口见到的那名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姑娘,脸有道巴掌印,嘴唇被咬破,挂着一抹血迹。
最令露白不寒而栗的是那姑娘的眼睛。
陷于泥潭者,只要不放弃挣扎,终有一天能够摆脱,可沉沦麻木的人,却将一辈子与泥潭共存。
那一刻与露白打了个照面的,就是一个将永远陷于泥潭的人。
古树的勾当并不光彩,暗杀、偷窃、间谍、取悦,这是她们求生的手段。
可露白心中有自己的信条。
她相信卑微的种子也会发芽,渺小的火种也能燎原。
她很快褪去了身的衣衫,熟练,利落,仿佛经过多年的训练。
她早已算到这一切可能会发生,尽管她不愿意,但如果“眼睛”一行人能够去救初新,成功的可能将会大得多。
“世人皆道古树孤女个个是婊子,我却说这群婊子比那些正人君子高洁得多。”黑影长叹道,他的声音完全变了,变得又细又尖。
“你不是……”露白失声尖叫起来。
黑影缓缓从黑暗中移步前,他披着黑色的长袍,脸是一张不哭不笑的面具。
他正是残狼真正的首领,“公子”。
“我不是什么?你以为我是什么?”“公子”得意地问。
“没什么。”露白又恢复了她独有的媚态,她为此也耗费了多年时间的训练,只要不是“眼睛”那样冷血的男人,就无法拒绝她的温柔娇美。
温柔娇美恰巧是那个时代的女人击败男人为数不多的武器之一。
“公子”却扇了她一巴掌,狠狠的一巴掌,啧声道:“看来婊子终究是婊子,就像狗不曾改过肉和屎一同吃的习惯。”
露白捂着脸,眼泪差一点弃守她的眼眶,可她还是要保持优雅的仪态——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她笑着问:“那么,你是肉,还是屎?”
“公子”默然。良久,他说:“我知道你来此是为了找尔朱荣,我还知道那个病怏怏的中年人就是真正的尔朱荣,他的脚筋就是被我手下的人挑断的。”
露白道:“哦?”
“公子”问:“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有数的吗?”
露白点头。
“公子”道:“几日来,所有人都以为残狼已殁,当下正是他们最松懈、最不容易防范的时刻,我就在这个时刻趁虚而入,手到擒来。”
露白问:“这么说,你抓住了尔朱荣?”
“公子”大笑,略带遗憾地回答道:“不,我只逮住了他的替身,可这已足够,他的替身不仅有问必答,供出了他知道的所有事情,而且在众人眼中,真正的尔朱荣恰恰是那个胆小如鼠的替身。”
露白换了个躺在地的姿势,笑得更甜,道:“恭喜你,可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
“公子”阴恻恻地说了句“你猜”。
露白猜不到。
“公子”道:“你再猜猜,初新为什么会被抓到宫里?”
露白更猜不到。
在紧跟而来的黑暗之前,露白听到的唯一一句话是“这一切都是为了证明一件事”。
人活着不是只为了证明,可若是什么都证明不了,一个人也算是白活了。
是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独特的生存逻辑,从某种意义说,这些逻辑都是对的,因为这些逻辑都或多或少被活着的人证明了。
夜,皇宫。
洛阳王城已经历了无数的风雨飘摇,其中受难最频繁,血溅洒得最多的地【app下载地址xbzs】方就是皇宫。东汉末年,十八路诸侯联合征讨枭雄董卓,先锋孙坚攻破了洛阳虎牢关,盟军势如破竹,董卓决定向长安撤离,走的时候为了不给盟军留下珍宝辎重,谋士居然建议火烧洛阳皇城。
距那时已过去三百年,时光匆匆,皇宫早就重建,或许比两汉之时更为富丽雄壮。
初新身处这宏大的宫殿中,却只能享受方寸的自由,而郑俨正准备向关在铁笼中的初新证明自己的逻辑。
他的逻辑建立在“面具”的基础之。
“这儿是哪里?”初新尽管随意地躺在窄小的笼子里,怎么也舒服不起来。
“太后睡觉的地方。”郑俨在笼子外面静静地盯着初新,像盯着一头罕见的动物。
初新被瞧得起了鸡皮疙瘩,问道:“你不把我关在牢里,却把我带到太后的寝宫?”
“是啊。”
“让我来看你们睡觉?”初新说着说着,把自己逗乐了。
“睡觉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我要证明一件事情。”
初新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蹦了出来,他没想到郑俨真的有这么恶俗的想法。当然,初新更加好奇郑俨要证明的事情是什么。
他问:“你要证明什么?”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这让初新一头雾水,郑俨同他说过的话加起来没超过二十句,每一句都不怎么深刻,不怎么好记,他只能摇头。
郑俨大笑:“你当然不会记得,那时我的脸还不是这一张脸。”
一种奇妙的恐惧蚕食着初新的勇气,他忽然惊叫道:“你本该被斩首了!”
这真是句蠢话,比千面人说的“你本该走远了”还要再蠢些。郑俨蹲下,把脸贴在铁笼,压着嗓子说:“托你的福,我死里逃生,还爬得比原来更高了些。”
“怎么会……”初新有些后悔,他当时或许应该去监斩,或许应该去验一验尸体。
“你可知代价是什么?”
“代价?什么代价?”
“莫要装傻,整个洛阳城谁不知道你就是残狼的‘公子’,你虽然救了我,却派人把我的脸皮活活地剥了下来,来与郑俨的脸对调,想把我变成你在朝中的一条狗。”
郑俨的脸扭曲得厉害。伴随着郑俨歇斯底里的话语,初新首次有了一种羊入虎穴的无力感,他当然不是“公子”,可他也想不到“公子”如此手眼通天。
除却“公子”这个远虑,他还有千面人——亦即面前的郑俨——这个近忧。
“现在,我们俩谁才是狗,谁才是牵狗绳的人?”这句话此时此刻从郑俨嘴里说出,显得无比讨厌,他的面皮下似乎都能显出起伏的肌肉和筋络。
初新心里清楚,自己此刻的境况不如笼中的狗,而郑俨又何尝不是一头蒙在鼓里的笨猪?只要他相信了流言,自己就能借助残狼首领的身份得以保全。
“你仍是狗,我仍是牵狗绳的人。”
郑俨目光中有愠色,话里带刺:“既然如此,为何你在笼中,我在笼外?”
初新笑道:“笼中笼外又有何分别,外面不过是个大点的笼子,世人皆在笼中,浑然不觉。”
“这么说来,众人皆醉,你却独醒?”
“起码我懂得,无论戴多少张面具,你终究是那个可怜的楚地少年。”
郑俨的手猛地伸进笼中抓住初新的衣领,初新双手穴道被封,只能任由他动作。
郑俨将初新揪至跟前,狞笑道:“接下来,我就让你看看,面具和面具下的人,哪一个有用。”
他的手一松,初新跌坐在旁。
胡太后已携李神轨大步流星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