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圆桌,老人。
除了这些笼统的认识,初新没有任何其他关于千金会的线索。
他甚至连自己参与到了什么计划中去都不清楚。
他唯一记得的是那首童谣,灰袍人掷来的孩子,还有醉仙楼里漫长的一夜。
杨二娘醒了,初新才发现她似乎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老。
她脸和身的皮肤虽有些松弛,可她的眼睛仍然明亮。
也许身在江湖的人都会显得老态,因为睡安稳觉的日子很少,整天都得提心吊胆的,越来越不像是为自己而活。
杨二娘问:“你为什么还不走?”
初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走。或许他还要等醉仙楼的主人——宋允,或许他想在杨二娘醒后再问些问题,或许他只是不忍心丢下杨二娘一人在此。
即使杨二娘之前还想对他用毒。
初新笑了笑:“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杨二娘摇头:“我能告诉你的,往往你随随便便就能打听到。我已不能再多说什么。”
“不是关于千金会的,而是关于你的。”
“我?”
“你不像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你究竟多大?”
杨二娘怔住,随即却趴在桌嚎啕大哭。
初新也愣了,他不知该如何安慰杨二娘。他现在才隐约明白,杨二娘的年纪或许比他还小,江湖中认为她已有三十七八岁,她自己也并未否认,可能只是不愿承认自己长得显老而已。
长得显老对于女人来说,岂非比老去还要羞耻?
所以她宁可让别人以为她已经三十多岁,也绝不愿被笑话“显老”。
可如果不是生活胁迫,谁又乐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皮肤发黄松弛,谁又乐意老得比同龄人更快呢?
她一定有说不出的苦楚。
“抱歉,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的。”这是他唯一能说的话。可就连这唯一能说的话也显得苍白而无力。
血已干,泪已尽。
杨二娘没有告诉初新她的岁数,初新也不敢再问。他们终究各自要走各自的路,更深的了解反而徒增牵挂和痛苦。
人和人的关系总是奇妙。
杨二娘已走了,初新仍坐在西南角落的靠窗位置,等待宋允到来。
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因为等男人而耗去这么多时间。
幸好异域舞娘的舞姿足够动人,不至于让他感到无聊。初新甚至还能从这些高鼻梁、深眼窝的美艳女子举手投足间看出运剑使刀的路数。
她们会不会也来自那个叫突厥的新兴民族?
醉仙楼的侍从又嬉皮笑脸地来了。
初新见到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想揍他。
他也不是总假笑的。当有金主赐他赏银时,他笑得往往格外真诚。
“初少侠,我家主人今天恐怕不会来了。”他的眼睛眯成缝,露出的黄牙齿像金子。
“哦?那他什么时候会来呢?”初新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了。
“明天,明天一定会来。”
明天,又是明天。
“宋老板好像总是很忙。”初新叹息道。
“初少侠愿意的话,可以在醉仙楼多玩一天。”
初新摆了摆手,又困又乏,实在不适合吃喝玩乐。
况且,他也不太想再看见侍从如六月天般的脸。
新帝即位。
在洛城某些人眼中,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可仍旧于民众间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朝堂“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反倒坐实了之前的天子,如谣传说的那样,是个女婴。
一家酒馆中,不少偏激的酒客拍着桌子斥道:“这不是把我们当猴耍嘛!”他们说话的对象当然是自己的同伴。他们理所应当地获得了许多支持的言论,但所有人的声音都压低到了一个适当的位置,以免别有用心者将这些话语当作整垮他们的把柄。
底下的人因飞涨的物价和城内的骚动深受其害,云端的人们却将权力更替视作孩童的游戏。
“别处的粮草还没有运来吗?”有酒客在问。
他不光是在问他的同伴,更像是在问周围的陌生人,想瞧瞧他们是不是能够解答自己的疑惑。
“总会来的吧。”他的同伴回答。
“这毕竟是皇都啊。”另一人附和道。
“不会有什么粮食运来了。”
他们惊愕地望着说话的人。
说话者是一名白衣的少年。
这句话出口,连宇文泰都吃了一惊。
“为什么?”人们问白衣的少年。
少年很喜欢这种被人簇拥的感觉,他向望成名,向望自己一出现就能受到所有人的关注。
可他还要杀人,一个声名显赫的人。
所以他不能太过招摇。于【app下载地址xbzs】是他只是笑了笑,又走开了。
宇文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总有种难言的感觉。
他没有问出少年手中剑的来历,少年不肯说。
倔强是最利的剑刃,最坚固的盾。
宇文泰本想跟去,却又怕稍稍走动就会错过初新。
他只能继续等。
等待最容易消磨人的意志。
初新根本没打算回一家酒馆,却直接动身去了外城的白马寺。
白马寺旧时因白马驮经而闻名,现下宝公大师的事迹已更加深入人心。
初新确信若是世还有一人能告诉他有关千金会的点滴,那个人一定会是宝公沙门。
宝公沙门的肉瘤好像还在长大,仿佛他的眉骨处生了一个小宝公,在不断吸食身体的养料和精力。宝公沙门一坐下,那肉瘤就会颤动。
除了那颗大肉瘤之外,宝公沙门脸还有不少小的凸块,让他变得更加狰狞可怖。
“你来了?”宝公沙门问道,他的眼睛似闭非闭,说不清他在看什么地方。
“我来了。”初新回答。
“这意味着,他已不会再来。”宝公沙门好像叹了口气,又好像没有。
“是的,他已不会再来。”初新说道。
“任何人都难免失败的。”宝公沙门说。
“是,无论怎样厉害的人,都不可避免会输的。”初新道。
“你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来找我。”宝公沙门好像事事都能未卜先知。
“是,我有事想问您。”初新并没有客套,他了解宝公沙门的神奇之处。
“千金会?”
千金会,当然是千金会。这正是初新心中的答案。
他问:“千金会究竟是个怎样的组织?”
宝公沙门道:“千金会是条百足虫。”
“百足虫?”
“千金会有十二楼,各楼下辖十二处分舵。”
“那就是一百四十四处分舵。”初新很快算了出来。
“一处分舵是一足,岂非百足之虫?”
初新点点头道:“人说‘百足之虫,虽死犹僵’,千金会若是有一百四十四处分舵,它的势力可的确算深广了。”他想了想,又问道:“千金会的十二楼究竟在哪里?”
“全在河洛一带。”宝公沙门的回答很简单,却又出人意料。
“全在河洛一带?”
如此庞大的组织竟然集中分布在同一处地域?
“其实道理很简单,河洛地区是北魏的中枢,将总部设立于此,能更方便地指挥行动。”宝公沙门微笑地解释道。
“除了青木楼和血衣楼,还有哪些楼在千金会中?”
宝公沙门就一口气说了十个名字。
这些名字都和颜色有关系。
然而当问及各楼位于何处时,宝公沙门却沉默了。过了不久,他摇摇头道:“说不出。”
“说不出?”
“各楼根本没有固定的位置,十二楼与其说是十二栋楼房,不如说是十二个人。”
初新疑怪道:“十二个人?”
“因为那十二个人里任意一人都能在一夜之间建造出一栋楼。”宝公的回答还是有些费解。初新却听懂了。
“您的意思是,只要他们的权势还在,十二楼就在。”
“正是。”
“那是怎样的十二个人?”终于问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东西,初新的声音都带了些许的颤抖。
他知道那将会是如雷贯耳的十二个名字,说不定其中的一些是他敬仰崇拜的武林前辈。
可现在,他深深地鄙视这十二个人。
他们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他们用无辜者的鲜血浸染自己无聊的赌局。
甚至连新生的孩童也不放过。
“我不能告诉你。”
初新怔住,旋即问道:“为什么?”
宝公沙门淡淡道:“因为我不忍心看你去送死。”他的眼中无悲无喜,有的只是一种平静祥和的光芒。
初新苦笑:“我当然知道同千金会作对的人没有好下场。”
宝公沙门睁开了他的一只眼睛,直视着初新,说道:“不全是这样。”
初新问:“有人成功过?”
宝公沙门却又摇了摇头。
初新不懂宝公的意思。
宝公沙门没有再说什么。那只睁开的眼睛又合了,他的脸丑陋之极,据说经常说真话的人都会变成这样,因为人在不戴面具时,常常就是这么丑陋的。
初新很识趣,他知道当宝公沙门什么都不说时,他就该走了。
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大师,您真的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吗?”
宝公沙门说:“也许吧。”
初新好像明白了什么,躬身离开。
白马寺外,朗日高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