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原本不叫“摘星”,叫霍南星,他的师父天象老人替他取名为“摘星”。
他有两个不苟言笑的师哥,一个叫逐日,一个叫揽月,很不投契。
霍南星不知道他们俩的过往,他也并不想了解。
他本来并不愿拜入天象老人门下,他是个衣食无忧的华贵公子,本来绝不至于卷入武林的是是非非,可是朝堂似漩涡,一不留神,他的家人就被政敌暗算,被箭雨射成了刺猬。
霍南星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他正在洛阳最大的酒楼里喝酒。
那时一家酒馆还未开张,远远没有。
天象老人是他父亲的至交,出于责任感,天象老人将烂醉如泥的霍南星扛回了自己的山庄,强行让霍南星拜自己为师。
霍南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摘星”。
飞袖的功夫难学,他的根基不实,又爱取巧,进步很慢。
师弟,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大师兄逐日劝诫道。
师弟,随时可以来找我切磋,二师哥揽月勉励道。当然,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手痒了,又打不过大师兄逐日。
霍南星不想练功,不想复仇,只想去酒楼里喝酒泡妞。
他对于仇恨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太聪明了,他清楚杀死自己家人的不是某个政敌,而是某种力量,某种无法更改的力量。
然而地产没了,钱财没了,他原本的身份也没了。
“霍南星”此刻是一个被锁定了的名字,因为那种力量的防范心理极强,总喜欢斩草除根。
霍南星只能收起了寻欢作乐的想法,跟在天象老人身后乖乖练功。
聪明的人爱偷懒,笨的人虽然勤奋,练武却总是事倍而功半。所以武功到达顶峰的人,往往是悟性比较高的,又不至于太聪明的。
在霍南星看来,大师兄逐日就是这种人。
单调,无趣,乏味,整天对着一块巨石发呆,这边蹭蹭,那里摸摸,时不时用袖袍轻轻拂拭。
这样子究竟有什么乐子可寻呢,霍南星想。他很少以“摘星”自居,在他的头脑里,自己仍然是个世俗之人,绝不是隐居山林的方外居士。
“道在其中。”逐日解释道。
说这句话时,他用手指戳着巨石,拍拍霍南星的肩膀,满眼笑意,好像在诉说自己有多么满足。那种神情,霍南星觉得自己在哪里见到过。
也许是和他拥吻的女孩的眼睛里,也许是酒醒后的水中倒影,可绝对不是练功后的自己。
他讨厌枯燥无味的生活,也不想去重视这种生活背后自己将收获的回报,他只计较可能会付出的青春和心力。
出山庄采购物品时,他常常会偷瞄沿途买花的少女,偶尔壮起胆子,还会掐一下她们的手臂。登徒子的快乐,逐日是绝对想象不到的。
他身处顶峰,他的快乐已不在**欢愉这个层次。
霍南星忍了很多年,忍到天象老人驾鹤西去。
天象老人是坐着死去的,这种死法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坐化”。意思就是人坐着,不知不觉中化【app下载地址xbzs】成了另外的事物,变成蝴蝶,变成泥土,变成纷纷扬扬的白雪。
霍南星提出要离开子午谷的山庄,那时他已三十出头,身无分文,年轻时的酒肉朋友也不再联系,无法依靠。他除了一身飞袖绝技,再没有立身的资本了。
“守孝三年。”和义愤填膺的揽月相比,逐日显得镇定得多,他只说了四个字,断绝了霍南星的念想。
人生有几个三年呢?
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感情也极其微薄的本就快死的老人,他实在觉得不值得。
荣华富贵离他越来越远了,曾经那种楚腰香软的生活像一场大梦,就算出了山庄,出了子午谷,又能怎样呢?他不知道除了做杀手,这一身绝技还有什么用武之地。
杀手是很累的活计,他清楚。
所以当他一个人下山,打算偷跑时,又会及时打住这样的鲁莽冲动。
当他被子先生收买的一刻,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因为他的后半生有了保障,他的怀里又可能会有年轻的女人。
唯一和过去不同的是,他的年纪已可以做那些女人的父亲。
揽月的脑袋开了花,霍南星除了笑,想不到任何适当的表情。
有些人会感念别人的好,别人的陪伴,可还有一部分人,无论有多深的缘分,多重叠的经历,他都不会为此改变分毫。
逐日的呼吸紊乱了,他的心有一阵刺痛的感觉。
亦风笑道:“看来你的武功也决不能像你师父天象老人那般臻于绝顶,外物仍然能够引动你的心绪。”
逐日轻轻吐出了一口血,道:“是,我到底不能忘情,他是我的师弟。”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春日,常和揽月、摘星二人外出跋山涉水,没有目的地,只是享受其中蕴藏的乐趣。
揽月一开始总是兴致很高,鞋子破得最频繁,必须备一双草履,可倦得也最迅速,后半程老耷拉着脑袋,想埋怨却又不开口,只是闷声走着。
摘星的沉默是一种习惯。
他自己习惯沉默,逐日和揽月也习惯了他的沉默。逐日觉得,这个师弟有很多话想说,碍于各种各样的因素却都没开口。
摘星和逐日、揽月并不是同一类人,他不可能为某样神圣的事物奉献自己的一切。
逐日是那时才想通的。
见到揽月的头颅被张雷击碎时,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从没想过他们师兄弟的结局会如此糟糕。也许他对于道太过醉心,误以为别人都和自己一样,高估了人性的善良。
亦风趁着逐日愣神的间隙已经攻来,他防守时的身法已奇快,进攻时却更加令人眼花缭乱。
他的左手先击向逐日的双目,这是虚招,却凶狠毒辣,逐日稍有不慎,就有致盲的风险。
虚招已凶悍之极,亦风的右手倒更加危险。他右手手掌蓄满小天心之力,是他多年苦修的结晶,触碰任意穴道,都能让被打穴者半身瘫痪。
他的算盘打得很好。
他算准逐日的心已乱,一位师弟背叛,另一位惨死,这样的打击正常人是完全承受不住的。
心乱就是机会,有机会就能取胜。
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几乎触到了逐日的眼睫毛,他右手的攻势也极为迅猛,突破了逐日的袖袍,直抵胸口。
可他错了。
他的左手被逐日用右手接住,生生从手腕掰断;他的右手则被袖袍缠住,筋骨被撕扯成片。
“我在等你攻来。”这是亦风因为气力丧尽和疼痛难熬跪倒在地时,逐日盯住他眼睛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想不到,逐日居士这样的人也会耍心机。
逐日缓缓擦去嘴角的血渍,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摘星。
他根本没有去看精疲力竭的杜火与甘泽,也丝毫不去留意怒气冲天的张雷,他目光注视的只有一人。
摘星被瞧得浑身不自在,他努力回避着逐日的眼神。
他有愧。他在害怕。
“为什么?”逐日问话的语调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摘星朝身边的三位八卦使使了个眼色,可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动作。
背叛和出卖,真的能够换取诚心的伙伴吗?
摘星的脸划过一滴冷汗,咬牙道:“师哥,你在说什么?”
“我们来到洛阳的消息,是你透露给外人的吗?”逐日问。
摘星不语。
“街尾发生的刺杀,是不是你安排的?”逐日回忆起他们初来洛阳碰到初新时,从装死人的木盒里刺出的那柄剑,涌现出了另外的猜测。
摘星还是没有说话。
“很好,我了解你,”逐日苦笑道,“每次你厌倦撒谎时,就会默不作声。”
摘星抬起头,嘶吼道:“我受够了你们!受够了那该死的山庄!受够了这些练功的年岁!”
“你已经四十几岁了,怎么还没看破?”逐日道。
“是啊,我已经四十三岁了,”摘星笑得很难看,比哭还要难看,“霍南星二十几岁就死了,我顶着他的躯壳浑浑噩噩过了二十年。这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
“师父只是想给你一个避难的地方,想给你一个新的家。”逐日道。
“不,他只是想报偿家父的友谊而已,他只是想让自己心安,却绝对没有考虑过我。”摘星冷冷道。
他没有提起自己当时除了死,已经走投无路,也许是他忘了,也许是他根本就认为自己不存在任何问题。
“子先生许了你什么好处?”逐日问。
“是你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理解的好处。”摘星道。
逐日叹了口气,他知道那大概是很庸俗的东西,金银珠宝,美人香房。
“回头吧,”逐日仍在做着最后的尝试,“回头是岸。”
“岸在哪里?我根本看不见。”摘星展开了他的袖袍。
在月光下,在风中,宽大的袖袍好像流水,时间于光影交错间回溯。
这不过是江湖中手足反目的一个小小例子而已,不足为奇。
纵使兄弟,终是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