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姜在练劈砍。
他手里握的是木剑,木剑是初新制成的,用一柄菜刀削的。
掰着手指数了数,他练习劈砍已有五天。
五天里,除了敏稍稍点拨了一二,他没有学到任何新的招式,而对于劈砍,他自认为已掌握得差不多了。颇感无聊的他坐在屋顶,不想下楼干活,也不愿再重复千篇一律的剑招。
他头一次体验到生命的空虚和难耐,他不知道日后他还将经历很多次这样的时光,次数是掰着手指头脚趾头都数不过来的。
初新已五天没有出现。
洛阳城少一个人,多一个人,本没有太多区别,可对于一家酒馆的众人而言却不同。
敏虽然照旧翻着账本,从不施舍半点担忧的表情,可偶尔也会朝门口望一眼。她心里明白,这次和以往不同,初新离开便不会回来。
他的脾气向来是这样犟,对面子是如此看重,也决不肯让同伴冒风险。
露白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原本如水的目光中,已掺杂了不健康的黑色与消沉。
她不愿接受初新不见的事实。有时一觉醒来,她会觉得初新大概还在房顶挨冷风。
她常常觉得这个人总是惹自己生气,就该被风吹,最好能吹ChéngRén干,可到底是舍不得。望向酒馆的西南角落时,也老是因无人而失落惆怅。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情感是什么。
因疫病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心惶惶,再无胆大者冒死出门。店铺关门的关门,开着的不过是寄希望于一两个匆忙的过客。
敏已没有盈利的念头,她开着门不过是想透透气,放点阳光进来。
在这人人自危的节点,门口斜斜照射的日光比黄金还要珍贵,它意味着明亮、温暖、希望。
“你说,他现在在干嘛?”露白忽然问道。她单手支在桌台,托着腮,漫不经心地望着地交界的光影,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等死。”敏本想逗逗露白,可她的幽默感实在太过奇怪,笑话也很蹩脚。
露白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毛病真的没有任何办法治吗?”
敏低垂着眼眉,几次举起笔,app下载地址xbzs又放下,道:“如果有,外面就不会有那么多具尸体。”
“总有人活下来的吧,有些命特别硬的人,身体底子不错的。”露白急了,跺了下脚。
敏的答案简单干脆:“如果有,全洛阳早就传遍了。”
患病等于死亡,这是后世对这一疾病的认知,极少有人幸免。
话题很快终止,露白和敏重归沉默。
门口的光影被搅乱了,露白的目光闪动,却又黯淡下去。
敏素来对初新归来一事不抱希望,可仍难得地抬头瞧了瞧来者。
来人有很多,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可惜这么多人里,并没有人佩青铜剑,身后别着菜刀和另一把奇形怪状的黑刀。
来人落座,自成一桌,敏缓缓走过去,淡淡问:“吃些什么?”
有人抬头,惊奇地看着她,不知是被她的美貌吸引,还是着迷于她无所谓的冰冷态度。
有个声音说:“来十坛烈酒,切十斤牛肉。”
敏有些疑怪,因为他们只有九个人,十对于九而言,不是个很好分的数字。不过她并没有过多考虑这些,有生意做有钱赚的时刻,她向来不会放过。
酒来了,放了九只碗;牛肉也来了,装在九个盘子里。这两样东西的储备在一家酒馆内向来很充足。
“再拿一只碗,一个盘子,一双筷子,把盘里的牛肉匀一匀,放进新的那个盘子里。”九个人里的一个人说道。
很奇怪,九个人的身型样貌都不同,说起话来却都是一个腔调,连嗓音都极相仿。
敏立刻照做了。
她虽然总是摆着一副冷脸,但客人的要求她却会尽力满足,这是她待客的道理。
露白跟进了厨房,凑到敏耳边说:“这九个人你认识吗?”
敏道:“是客人。”
她永远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好像天塌下来都与自己无关。
露白只能继续道:“祁连山有个九龙寨,九龙寨中有九位寨主,那九位寨主皆是武功高强,身手了得,而且常年共同生活,早已心意相通,遇敌时一旦联手,江湖中罕有匹敌。”
九龙寨的威名,敏在江南时就有所耳闻。九位寨主年轻时曾经率众勤王,抵御北方部落的叛乱,在一处深谷里以寡敌众,击退了叛军五次野蛮的进攻。
他们受到了天子的嘉奖,九龙寨也成为了武林和庙堂纷纷敬仰的地方,九龙寨主稍稍退出了江湖人的视线。
当一样东西被抬到高处时,若无法保持神秘,便难以再被众人簇拥。
敏道:“你是说,他们便是九龙寨的九位寨主?”
露白点了点头:“除了九龙寨,我想不出其他可能。”
“他们已经很久没露面过了,更何况,”敏沉吟道,“洛阳已经封城多日了,不是吗?”
露白道:“九龙寨主要进到城里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凭借他们的声望或钱财,他们可以通过城门大大方方地进来;钩索功夫和轻功扎实的他们,也可以在夜里避开城守的视线,翻过城墙到里面来;九位寨主都是内陆难得的泅水高手,他们还能潜到水里,通过水道混入城内。
“那他们又是来做什么的呢?”敏想不通,洛阳城内疫病横行,里头的人巴不得走得越远越好,为何还会有人不顾后果来到这里呢?
“不知道。”露白摇摇头。
可她觉得,这个原因大概率和第十只碗,第十个盘子,第十双筷子有关。
那第十个人究竟是谁?
门口又有人来了。
这次来的仍然不是一个人,是六个人,六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带头的是个俊美少年,当然不是说其他五人不够俊美,而是因为为首那人光芒实在太过耀眼。
他的衣裳是纯白的,好像不曾洗过,却一尘不染,亮得似能照出倒影。敏猜测少年也许有很多套这种款式的新衣服,一套只穿三四天就会扔,因为她已看见少年腰间配挂的玉。
古语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人们热爱玉器,这种热爱甚至远远超过金银。金银虽昂贵,不免庸俗,玉器却是珍贵,且还能保有典雅和温润。
谦谦君子,温其如玉,武林世家的子弟,往往身怀绝艺,又相貌堂堂,气度不凡,最著名的当属“荆襄六君子”。
后世,“荆襄九郡”之名盛行,其实从未见于正史,史籍中只有“荆州八郡”的称谓。荆州一直是扼守长江下游入口的大门,由于地广力强,物产丰饶,出于战略考虑,荆州辖区被一再削减,然而世家大族仍具有极强的号召力和影响力。
“银吴杨,金高唐,玉司马”,是荆襄一带五个赫赫有名的家族的概括。
司马笙于六君子中排名第一,是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一件事。他武功第一,才学第一,相貌第一,人品第一,不论读什么书,学哪门子武功,他好像都能做得很好。
司马笙这么样随随便便地走进门来,随随便便地拱了拱手,酒馆内的人便不禁为之动容,连敏也难得地多看了他一眼。
他们点的菜价格并不昂贵,有几样甚至可算是浪客和农人果腹充饥的廉价食物,但是没有人会质疑他们的品味,因为他们代表和象征的就是品味。
唯一不协调的是,他们要了七只碗,七个盘子,七双筷子。
又多了一个人?
敏和露白互相瞧了对方一眼,试探着彼此的疑惑是否有所不同。
六君子在等待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九龙寨主要等的人?
没有人知道。
酒馆又有了新的来客:三个人来的,五个人来的,十二个人来的......人数有不同,单双也无规律,只有一点是相同的:桌摆放的餐具永远比桌边坐着的人多一份。
大家仿佛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原本死寂的空气忽然变得热闹了,只不过这热闹拴在一根弦,一旦有脚步声传来,弦就会断,热闹就会化作不和谐的惊惧。
敏的笔一直在圈画写,她的耳朵则忙着听各桌的谈话。
整齐划一的语调,平淡如水,却又蕴含着深厚的丹田气,一听便知是九龙寨一桌;温文尔雅、谈吐不凡,司马笙正旁征博引,向友人诉说着洛阳疫病的波及范围和深广影响;隔壁一边劝酒一边有铁石相击声的,好像是“铁脚”拐子李,他喝得并不多,很慢,虽在劝酒,他的同伴也喝得小心翼翼。
他们的神经都紧绷着,好像都竭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
人只有在要杀人,或者将要被杀时,才格外需要理智,格外看重头脑的清醒。
生死向来是容不得马虎的。
黄昏,已是黄昏。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司马笙温柔的声音变得急躁,拐子李那条铁脚敲击地面的频次变高,九龙寨诸人停止了言语。
红袍。
一身破碎的红袍映着鲜红的夕阳,那人像全身在滴血。
“很好,你们很守信。”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