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
语出《庄子·渔夫》。
“不诚?”红袍人问。
舒不诚轻轻“嗯”了一声。这是他的回应。
“这是你的名,还是你的表字?”红袍人继续问道。
舒不诚思忖片刻后,道:“表字。”
古代汉族男子行冠礼后,不便直呼其名,故另取一与本名涵义相关的别名,称之为字,以表其德。
然而除却“吴”这样特殊的姓氏,名所蕴含的往往是祝愿之意,表字则不同。
陆机,字士衡,西晋著名文学家。机和衡都是北斗中的星名,他的表字是名的补充,和名有同样美好的意思。
初唐有位叫王绩的诗人,写下过“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这样的诗句,他的表字却是“无功”,恰好与“绩”的祝愿相反。
“不诚”显然作为表字更合适。
“你是哪里人?”红袍人又问。
舒不诚淡淡道:“南兰陵郡,兰陵县人。”
“你果然不诚。”红袍人道。
这五个字像把尖刀,割裂开了舒不诚平静的表情,他开始显出了丝丝焦躁,但他没有说任何话。
初新很想知道为什么舒不诚会产生这种变化,所以他也没有说任何话。
“你操的当然是南方口音,你却绝不是兰陵县人。”红袍人斩钉截铁地说,就好像这件事他比舒不诚更确定一样。
“哦?”舒不诚反问,“那我应该是哪里的人?”
红袍人一字字道:“义兴郡,国山县人。”
舒不诚已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似乎放弃了否认。他明白,在能够准确说出这个地方的人面前撒谎没有任何意义和必要。
“我还知道你本姓陈。”红袍人添了一句。
“够了!”舒不诚忿然打断道。等到怒意有些消退时,他说:“你知道得好像并不少。”说完,他又开始咳嗽。
红袍人回敬:“比你想象中的要多那么一些。”
“那么你应该清楚,我出现在这条巷子里,是为了来杀你。”舒不诚的声音于窄巷中不断回荡,层层叠叠。
“你要杀的人不是我,”红袍人语带凄凉,“是藏在我身体里的另一个人。”
“对于我而言,你们便是同一个人。”舒不诚道。
“我不会让你杀他的,我和他还没有分出胜负,在结果揭晓之前,我绝不会让他死的。”红袍人背对着舒不诚,他的眼睛正望向初新。
初新同样穿着猩红的长袍,就像他在水中的倒影一样。
“他败了,不就等于你败了么?”初新叹道。
“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红袍人说,“我会让他厌弃这个世界,我会让他亲手将屠刀架在自己的脖子,由他自己来结束梦魇。”
红袍人嫌自己讲得还不够详尽,补充道:“他对生活和人类向来充满热望,将他逼得心灰意冷,难道还不够彰显我的胜利吗?”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你何必执着?”初新劝道。
“所以我说你并不理解我,我也并不打算解释,执迷与了悟,本就没有太大的分别。”红袍人冷冷道。
月光下,他们的影子朝着同一个方向蔓延,初新看着地淡淡的阴影,不禁想问:究竟是光创造了影子,还是影子创造了光?
也许光影本来就是一体的,离开彼此的另一样东西都将失去存在的意义。
流星的光芒璀璨夺目,足以驱散周身的黑暗。
可流星本身会不会也有阴影?
当“流星”出鞘的一瞬间,人们往往会被那种永恒辉煌的美丽吸引,忘记了剑所代表的常常是死亡之神。
“流星”已出鞘。
刑天自恃阅剑无数,也不由自主地被这柄神兵所震慑。
据说有些刀剑是寄宿着灵魂的,部分源自铸剑师的精血,部分源于天的恩赐。
高岚在欣赏“流星”被拔出剑鞘的全过程,他自己仿佛也因此痴迷,因此沉醉。
神兵的魔力向来不论敌我,不分主客。
在光芒诞生、扩散、繁盛、消散的时间里,高岚仿佛获得新生,穿梭时空,与他的祖先高之飞一样,怀抱着无的自由。
可在“流星”完全出鞘之后,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再驱策这柄利刃,他所有的荣耀和快乐仿佛都将湮没于那短暂的自由之中。
他的右手已在耀眼的光芒中离开了他的右臂。
与此同时,刑天的剑收回到剑鞘。
露白目睹了这一切,可又不曾看清。敏仍在埋头填塞自己的肠胃。
高岚的脸变得惨白。
他的身体会大量失血,他的心已空空如也。
一夜间,他好像失去了很多珍贵的东西。
“高之飞的后人们为何都达不到他的水准,时到今日,我算是明白了。”刑天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也为高岚倒了一杯酒。他用左手示意,让高岚饮下那杯酒。
高岚只剩下左手。他用左手举杯,一饮而尽。
他的父亲告诉他,身为剑客和君子,无论输赢,都要保持原本的风度。
他践行得很好。
他强忍着疼痛和悲伤,问:“为什么?”
刑天淡淡道:“因为只有高之飞懂得驾驭这把剑,他绝对不会被这把剑的光芒所笼罩,不会有任何盲点,而他的后人,却太过依仗神兵的锐利,以致被剑反噬。”
高岚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他望着摔在地的“流星”和右手,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高之飞中年之后才托吴忧大师打造了“流星”,那时他已阅尽世事,用剑的境界当然比高岚高出许多。高岚还很年轻,有年轻的心灵,年轻的气力,年轻的魂魄。
然而驾驭神兵利器的,往往不可能是太年轻的人,因为他们容易执迷。
执迷于力量,执迷于破坏,执迷于不该执迷的事情。
刑天从座位站起,拾起“流星”,姿势一变,剑锋就架在了高岚的脖颈处:“用这柄剑杀了你,好不好?”
高岚很虚弱,可他的眼睛却没眨动分毫。他回答:“再好不过。”
刑天“嗯”了一声,“流星”开始在空中画出弧度。
高岚仍没有闭眼睛,他想亲眼见证自己的死亡,见证那柄挚爱的剑割开自己的喉管。
他忽然听到了女人打嗝的声音,是很慵懒冰冷的女声。
他从未想过,一个人打嗝时发出的动静也能很好听。
之后,他就看见了那柄朝他飞来的长剑。
据说人在濒临死亡时会出现幻觉,他想不到除了“流星”,还有哪柄剑能发出令他注目的光芒。
“流星”划动的样子真好看,刑天的眼神也不禁被引逗。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认为向流星许愿,愿望会成真。
愿望能够成真,绝不是因为流星,而是依靠人的努力,可流星划过天际的瞬间,所有人都会忘记这一点,所有人都会紧盯住它的轨迹。
灿烂,神秘,稍纵即逝。
在高岚的咽喉因靠近的剑锋而发冷时,刑天的手好像也失去了对“流星”的控制。
“流星”没有割裂开高岚的喉咙,而是被某种力量击飞了。
一柄长剑,正直直地插在刑天的右手腕。
长剑来处,是已经不知吃了多少东西的敏。
“我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对自己如此心狠。”刑天咬牙道。
“那要分时候,”敏盯住刑天腕子处的剑,道,“女人在感知到危险的时候,总该对自己狠一点的。”
“所以你才拼命地吃东西,以这种方式让肠胃变形,挤开封闭的穴道,让真力贯通?”刑天问。
“我以前听老师讲起过类似的方法。”敏说得很慢,不带丝毫波动的情感。
大多数时候,她就像块冬雪覆盖的石头,又冷又硬。
“不得不承认,你飞剑的时机挑选得真好,好极了。”刑天被敏淡漠的态度惹毛了。他用左手拔出了手腕处的长剑,鲜血缠绕于他悬垂的手臂,像无数条红色小蛇。
他似乎已出离愤怒,拿着长剑缓步朝敏走去:“我本不打算杀死你的。”
敏的真力虽复,可刚才救高岚的那一剑实在耗竭了她的气劲,她只能安静地坐在原处,安静地手足无措。
她同刑天的距离越来越近。
忽然,高岚拦在了他们中间。
他的左手紧握着被敏击落的“流星”,他的右臂还有滴滴答答的血在下落。
刑天的剑同样在左手,被高高擎起,又重重落下。
他看准了高岚的劣势——虚弱,妄图用气力取胜,高岚不论是挺剑抵挡还是撤剑防守,都将难以抗衡刑天的重压。
高岚还是迎了刑天的剑锋,他背后是敏和露白,退缩就意味着她们会丧命于剑下。
刑天的面目因疯狂而嚣张扭曲,他明白高岚绝对挡不住这一剑,就算高岚手中的利刃削铁如泥,高岚的气劲仍是差了很多。
敏也瞧出,不过三个变化,高岚的左臂就将被齐腕削下。
露白不忍再看。
可就在两剑相击的一瞬间,刑天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
他的气竟卡在了胸腹,再也无法提起。
那感觉就好像是一抹春风,温柔而和煦。
也像是一杯鸩酒,醇醉而致命。
春风的毒,在他身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