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故坐在巨大的圆桌边,不停地移动手边的算筹。
千金会拥有巨额的财富,无论多么聪明的人,都难免要依靠工具来计算。
算筹堆放的结果令他很满意,在他和小高的惨淡经营下,千金会的势力停止了缩减衰弱,重新开始扩张。虽然规模已远不如之前庞大,可要重返河洛武林组织首位只是时间的问题。
灰袍人陆续来到了这间巨屋之中。
他们有些曾经是富商大鳄,有些曾经是江洋大盗,有些过去则是名侠剑客。
现在他们已没有分别。
为什么他们选择遗忘过去的身份,甘愿成为某些人的爪牙?
当一个人失去自己的过往后,他还剩下什么?
三个身形瘦长的灰袍人从人群中走出,为首的一人手中提溜着一个矮小的侏儒,轻轻一掷,侏儒便飘到了圆桌。
侏儒在翻滚三周后利落地起身,面朝着庞故。
“我次来的时候,圆桌边坐着的人还是个红脸老头,满心想着让我给他熬制补肾壮阳的丹药。”侏儒对着庞故调侃道。
庞故淡淡道:“许先生不仅医术高明,记性看来也不错。”
许伯纯笑道:“医术是我吃饭的本事,越高明越好,记性倒不防坏一些,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忘得越快反而越自在。”
庞故问:“许先生自在吗?”
许伯纯道:“自在不自在的,我也分不清楚,我只知道待在你这里一定会很安全。”
庞故不解道:“为什么?”
许伯纯笑了笑:“因为你肯用八匹马拉的马车请我,八位绝代佳人作陪,八个外家功夫的高手护送,能想出这种请法的人断断不会让我落到别人手里,比如那位不清楚是何底细的子先生。”
庞故沉默,确实是他用劳师动众的方式“请”许伯纯为自己瞧病,医治好自己的脊柱是他古早的心愿。
他说:“既然许先生觉得这三间巨屋是安全的,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避我的邀约呢?”
许伯纯瞅了眼桌的算筹,道:“笼子里就算千好万好,鸟儿还是喜欢呆在外面,就算外面有被猎杀的风险,能自在地飞翔,总好过被人豢养。”
庞故拨弄着几根算筹,道:“先生放心,今日我请先生来此,只为瞧病,病若好了,先生愿意留便留,不愿留便走,我绝不勉强。”
许伯纯扑通一声坐倒在圆桌,问:“倘若病治不好呢?”他补充道:“要知道世有许多事是无可奈何的,许多毛病也是这样。”
庞故阴沉着脸色道:“那你就在这,待到医好为止。”
许伯纯是他好不容易抓住的救命稻草,他决心不轻易放跑。
许伯纯叹了口气,问:“阁下要瞧的,可是腰背?”
庞故点了点头,这个动作对于常人而言并不难,却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他感叹道:“许先生好眼力,我的腰背并不如常人般有力,可我相信先生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没有说得太直白,没有过于明晰的形容,然而许伯纯仿佛明白他的疑虑下掩藏的秘密,道:“远不止无力那么简单,你的脊柱是软的,根本立不住身体,只能绑一把剑来支撑,再以两柄剑来平衡。”
庞故皱了皱眉头,他忽然发觉,许伯纯好像知道得已太多。
许伯纯继续道:“你还记得为你绑这柄剑的人么?”
庞故当然记得,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忘记自己的恩人。如果没有他,自己恐怕还像滩烂泥般躺在床等死,永远无法行走,永远无法学剑。
他心中闪过一丝怯意,他害怕许伯纯就是他的恩人,可他很快又否决了这一猜测,因为他的救命恩人同他差不多高,而且长相与许伯纯差得很远,不仅面相更和善,也更英俊。
但许伯纯却告诉他:“这柄剑恰巧就是我为你绑去的,只因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过去想不到,现在也想不到,这种毛病如同断手断脚,是绝无可能复原的。”
庞故的右眼角跳动了一下,笑道:“先生大概在说笑,我记得替我绑这柄剑的与你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许伯纯没有应声,他的话已说尽。
路的尽头是天涯,言语的尽头则是沉默。
庞故明白,许伯纯没有撒慌。他没必要撒慌。
很久以前的自己仍未长高,又躺在地,自然以为许伯纯是个不算矮小的男人,而记忆又是会捉弄人、欺骗人的,所以印象中的恩人面容也就慢慢变化,变成了自己希望的样子。
他同样明白的事情是,自己的腰背再无药可医。盛怒钻他的心口,痛苦蚕食了他的理智。
他好似忘记了许伯纯是令他感激涕零的救星,冷冷道:“许先生需要思考,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来人,带他去。”
两个灰袍人一左一右,来到许伯纯身后,扣住了胆战心惊的侏儒的双臂,飘然而去。
巨屋有很多间房室,许伯纯已不知被带去了哪一间。
庞故颓唐地坐在原处,可他连脑袋也不敢垂下。
一个人无助失望时竟连头都不能低,那是种怎样的苦涩滋味,恐怕没有多少人会懂。
他决定写封信给故去的母亲,咒骂她不该在怀孕时喝太多的酒,斥责她生前从未积德。
小高若是知道,肯定会幸灾乐祸,所以他不打算让小高知道。
在离开圆桌前,他不忘扇了就近的灰袍人两巴掌。
那被打的灰袍人竟然像个女子般哭了起来,绝没有人认得出他就是康明山庄老庄主最心疼的二儿子,人称“荆襄六君子”之一的吴怅。
庞故并不在乎这些,当他心情不好时,他便希望全世界都难过。
洛阳已似荒城,随意走几步路都能撞见一具尸体,流着脓,腥臭、腐烂。
初新拖着疲惫的身躯行走着,他实在太累,身体虚弱,缺乏睡眠。
有许多瘫倒在路旁的病人向他乞食,可他没有吃的可以给予,身无分文。
他只能任由他们死去。
生死本就是寻常事,不会因一餐一饭而更改,可初新的心仍刺痛着。
这些病人的今天,或许就是他的明天。这些病人所经历的痛楚,他也感同身受着。
人的性命就像蝉翼,薄而脆弱,顷刻间便能陨灭。
他途径的街巷里,有个女人蜷缩于墙角,杂乱的头发和破烂的衣衫。
在初新靠近时,她忽然抬起了头。
初新被那张脸吓到了。
这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竟是醉仙楼曾经的头号花魁,小萍。
小萍的目光迟钝了许多,好像再也抛不出媚眼,眼里的星光也黯淡了。
她脖子生了烂疮,她脏兮兮的手正在抓挠。她的手指纤细,指甲稍长。
“你怎么在这里?”初新问。
小萍看着眼前的红袍,良久无言,不知是认不得初新,还是已麻木得说不出话。
初新摘下了帽兜,小萍的眼睑微微颤动,初新的脸好像唤醒了她的某些记忆。
“你找到她了吗?”小萍问。
初新道:“找到了。”
“那就好。”她说。她的眼睛埋进了发丝中。
“你为什么在这里?”初新重复了他的问题。
小萍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初新伸出手,想去拉她,她拒绝了。
“我身有病,要死人的病。”她说。
初新笑了笑,道:“巧了,我也有。”他握住了小萍的手,将她从地拽起。
“你如果稍微收拾打扮一下,依然会比洛阳城绝大多数的女人漂亮。”他不想见到小萍眼中那抹空虚的阴影,鼓励她道。
小萍只是苦笑:“命都要没了,还要漂亮做什么?”
初新摇摇头:“人活着一天,就该体面一天,就算死,漂漂亮亮地死也好过你现在这样。”
小萍站得很不稳当,摇摇晃晃的,她扶了扶脑袋,用舌头舔湿了嘴唇,不至于说话开口都困难:“我知道一件事,我觉得我该告诉你。”
“什么事?”初新问。
她开始狂笑起来,道:“青木夫人不仅是个婊子,还是个叛徒。”
她的双目圆睁,眼角开始流血。
初新愕然地望着她。
她仍然没有放弃对青木夫人的贬损,即使她的气息已近微弱:“她把千金会出卖给了尔朱荣,又将洛阳城出卖给了子先生。”
初新见情势不妙,连忙试图封锁她的穴道,可他的手指刚刚戳出,就被小萍轻松地化解了。
青木楼,也就是“古树”的成员,每一个都是认穴打穴的高手。
小萍气若游丝:“我自小长在洛阳,父母皆因与南国的战事而死,不会认可她的做法,永远不会认可。”
她忽然像断线的纸鸢一般摔倒在初新怀里。她的臂膀和裸露在外的皮肤表明,她之前受过下手极重的拷打。
也许是青木夫人下的命令,也许是反抗过程中负的伤。她的话表明,青木夫人和黑袍会恐怕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身的疫病或许就来自于某个穿黑袍的病患。
她所受的折磨恐怕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到此刻,才刚刚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