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造就了美人,愚氓举出了智者,懦夫衬照了英雄。
众生度化了佛祖。
举世皆浊的时代,善良的人不愿成为帮凶,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助纣为虐。
人们开始下注。
露白不禁在想,筹码堆在“生”或者“死”面的举动,会不会影响初新最后的命途?
会不会因她的祈愿,初新从濒死中苏醒过来?
她将筹码压在了“生”字面。
“无论怎样,我都希望他活着!”她暗暗发愿。
高岚同样将面前的金银全部推到了“生”字面,虽然失去了右手,但他仍然是个怀抱热情和希望的年轻人,永远相信世间有奇迹的力量。
敏没有押注,押注在她眼中是无意义的行为,她也不愿因初新的死赚钱或者赔钱。
难得的是,黑袍人也下注了,就押在“生”字。
小高问:“阁下有把握?”黑袍人点了点头。小高不由自主地噫了一声。
黑袍人的反应竟莫名其妙地让露白安心了些,她总觉得黑袍人身有种奇特的熟悉感。
杜子轩道:“这局我就不押注了。”
庞故讥嘲道:“杜兄的好运用光了吗?”
杜子轩反诘道:“因为我总怀疑,这是一场不太公平的赌。”
庞故冷着眼色:“世的事,本就不太公平。”
圆桌周围,穿灰色长袍的幽灵仍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游荡着,南城帮的刺客已除,庞故思忖着,杜子轩差不多要逃离这片是非之地了。
而他和小高的灰袍手下,已经悄悄封锁了杜子轩所有可能的逃命路线。
杜子轩便是插翅也难飞。
千金会诸楼主无一例外地都押注在“死”,写有“死”字的纸堆积着灿烂的珍宝。
死亡是否就像珍宝般灿烂夺目?生死的事情,谁又能料定、说清?
丁瞎子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押注在“生”。
可是犹豫终归不是“神算子”该有的表现,小高借题发挥道:“丁先生今日没带算筹,算不准吗?”丁瞎子只是缄口,吞吃了所有的怒气。
“既然都已下注,就到了揭晓赌局胜负的时候了,”庞故面朝着杜子轩道,“杜先生是在座诸位里唯一没有参与这场赌局的人,让他揭开初新身的蓝布,我想大家应该没有异议吧。”
杜子轩终究还是愣了一会儿,旋即便笑了:“当然,这件事当然只能由我来做。”
他不清楚庞故是否料到自己不会参与这场赌,但他明白,无论如何,庞故都会有让他靠近那块蓝布的手段。
揭开那块蓝布要冒很大的风险:也许会染疫疾,也许蓝布本就有毒,也许蓝布底下是位训练有素的刺客,专门等候他光临,取他项人头。
杜子轩腰间有佩剑,虽然平常不用剑,可他总是习惯长剑随身。
有兵刃迎敌总胜过空手。
他拔出了长剑,用剑尖轻轻挑起蓝布。
蓝布很粗,没有如丝绸般滑动,而是随着长剑缓缓升。
露白的呼吸几乎要停顿。
蓝布下的脸终于显露于众人眼前。
虽然溃烂、臃肿,流着脓血,可敏和露白还是认得那张脸的轮廓。
杜子轩瞧着了很久,终于松了口气,道:“他已经死了。”
这句话宣判了很多事情的终结,因为死本来就是很多事情的终结。
心跳的尽头,荣耀的尽头,胜负的尽头。
椅子有椅背,敏靠在椅背,突然觉得很累。
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要追溯至她收到阿青的死讯。
那晚,滴酒不沾的她在屋顶将自己灌了个烂醉。
因为疫病,初新的死本是已注定的结局,可当这结局在自己跟前重演时,她好像又失去了本该丰沛的理智。
露白呢?
没有人能形容她的感受,没有人清楚她的感受。
她在想什么呢?
也许她想到了和初新初遇时永宁寺旁的鲜花,也许她想到在五月,洛阳的牡丹开得最盛最美。
江南的荷塘,或许会多一朵莲花。
她忽然向杜子轩嘶吼道:“我不信!”
杜子轩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用一种好像他们早已认识的口吻教训她说:“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注定的事情。”
可杜子轩的话音未落,他身后便袭来一股冷冽的杀气。
他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听闻的关于死者复生的传说,在那些传说里,脉搏气息并非判断生死的依据,斗志和生趣才是。
那些传说中,精神力才是统率一个人身体的关键。
有些人的意志不死不灭,他们便能永生。
当被他断言“死了”的“尸体”手握匕首刺来时,他才明白用后背对着一个人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哪怕那个人是一个死人。
“他不是初新!”敏忽然高喊道。她认得初新的招式路数,初新的每一剑都会给对手留下余地,万万不会用出狠辣阴损的剑招,哪怕用匕首也一样。而这名刺客虽只用了简单的一刺,却已将全身的气力灌注于右手,中与不中,他都将精疲力竭。
这当然是千金会费尽心思安排的一场刺杀,要杀的当然就是南城帮的头把交椅——杜子轩。
刺客先静待杜子轩靠近,又以龟息功屏息令其放松警惕,当杜子轩用后背对着他的时候,他再用藏于怀中的匕首一击毙命。
可惜算盘总是打起来美好。他碰见的并非泛泛之辈。
匕首尖端行将刺中杜子轩后背的一刻,杜子轩开始向前飞掠。
刺客紧紧跟随,身法不曾慢下半步,显然也是轻功好手。
匕首始终抵在杜子轩的后背,距离他的脊柱莫约寸余,不曾变远,也不曾靠近。
刺客的力量在被消耗,却迟迟未到衰竭的地步。
刺客算准,杜子轩逃不过这一击,因为两个人的追逐与被追逐不可能永远进行下去,杜子轩已靠近巨屋的墙壁,很快,他就将无法再往前,匕首就能扎进他的腰背。
余力将尽,却已够了。
杜子轩到底还是撞在了墙壁,匕首似乎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面目狰狞的刺客露出了放肆的笑。
忽然,杜子轩猛地吐出一口气,他的胸腔就好像塌缩一般被挤压得扁平,他整个人于这一瞬间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紧紧地贴在了墙壁。
匕首停下了,是被杜子轩用长剑挡下的,剑根本没有被赋予任何力量,长剑只是随随便便地出现在了那个位置而已。
刺客的笑容僵硬、冻结,他发现自己的咽喉开着一朵花。
血之花。
一根尖针半截钉在刺客的喉结,须臾之间就剥夺了他言语和反抗的能力。
这个刺客当然不是初新,他比初新高一些,也比初新再健壮不少,可他的脸遍布脓疮,加又是躺在木板,盖着蓝布,一时间连敏和露白都分不清真假。
杜子轩缓步回到座位,并无惊魂甫定之态。小高嬉笑着调侃称:“杜兄和这个人大概有什么怨仇吧,不然他怎么连死都死不安稳?”
杜子轩淡淡道:“恐怕不是他不安稳,而是另有其人。”
他们二人皆心知肚明,面却仍不动声色。
小高没有理会话中的尖刺,转向赌桌旁众人,道:“这场赌局看来只能作罢了。”
丁瞎子弯曲食指敲了敲桌子,道:“在揭开蓝布的时候,人还是活的,总该是押生的人赢了。”
小高点头,又摇头,道:“可那位姑娘已经说了,他并不是初新。”他指了指敏,敏也点头表示认同。
丁瞎子冷笑道:“倘若你们早已沆瀣一气,摆这个局来耍我们,难道我们也得吃这个哑巴亏吗?”
小高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确是个瞎子。”
丁瞎子额有青筋暴起。
小高忽然侧身面对着黑袍人,道:“然而你的赌运倒是不错。”不知是在跟丁瞎子说话,还是在跟黑袍人搭腔。
丁瞎子没有说话,黑袍人却应了声:“哦?”
小高道:“这场赌局确实是押生的人赢了,因为初新的的确确还活着。”
黑袍人依然平静地应道:“哦。”
小高指着黑袍人,一字字道:“你就是初新。”
话音刚落,圆桌边的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黑袍人身。
他很喜欢这种被人瞩目的感觉。
他的嘴角泛起了耐人寻味的笑。
他摘下帽兜,露出真容的瞬间,第三场赌就有了结果。
初新没死,不仅没死,看起来活得似乎比大多数人都要好。
露白和敏来不及开心,心中便萦绕了无数疑惑。
为什么初新会身披黑袍,背后还跟着子先生座下的四象使?
为什么他的脸即没有溃烂流脓,也没有往常的玩世不恭?
为什么此刻的他看起来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已变了?
“花这么多钱,只为了确证我还活着,是不是太不划算了些?”初新笑着问小高。
小高也回敬以伪装的微笑:“这么多钱确证你活着当然划不来,可若是确证了你已经是我们的敌人,那便值得。”
“如果我是你们的敌人,我死了,我的钱将永远带不出这里,你们仍不会有半点损失。”初新道。
小高大笑:“你很聪明。”
初新木然盯着小高,看了很久,悠悠地说道:“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死的人是你们,你们的钱都将归我?”
小高怔住。
杀人与被杀,岂非也是相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