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新来不及回答蒙面人的问题。
他的剑为什么停下,可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世间冥冥之中可能的确存在着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的祸福吉凶。
起码在那一刻,他脑海中闪过了住手的念头。
巨屋已成废墟。
初新当然没死,他确信,蒙面人和小高一定也没有死。
他们这样的人,是不会被突然倒塌的房屋困住的,上天好像永远会眷顾他们。
初新望着眼前散落的木石,神情怪异,他没有选择去和敏会合,也没有选择去追赶早已走远的青木夫人,而是安静地离开了。
这原本是洛阳城里很不起眼的一处地方,巨屋的外貌与城墙无异,又有树木遮挡,偏僻而隐蔽,可他相信,因为这堆废墟,此地很快就会热闹起来。
对于富丽堂皇的洛阳城而言,破败的景象是不容许存在的。
只要疫情结束,甚至仅仅是缓解,这里便能有新的楼房建起。楼房的所有者也许没有原来主人那样大的权势,可能在帝都拥有一席之地的,毕竟不会差到哪里去。
小高已经来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沉默地望着倒塌的巨屋,沉默地接受着一切都已失去的现实。
他和庞故总以为,掌握了秘密,在脸上削去骨肉留下印痕就能控制别人。
可那并不管用。
庞故死了,他也变成了孤家寡人。
世界上当然有很多种能让人听话的办法。
小孩子用一块糖果、一串糖葫芦就能说动,就能让他乖乖的成年人则复杂许多,要投其所好,要以各种因素牵制。
笨的人和聪明的人是两种人,重感情的人和无情的人同样也是两种人。
对饿的、吃不饱饭的重感情的笨人,给他一个馒头,他就能为你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而要收买一个聪明且无情的人,一个馒头远远不够,你还要给他一份以后每天都能有热馒头吃的差事,甚至当他日后厌倦了馒头的单调味道时,他会想着抢夺你手中的那只烧鸡,他会想着喝一杯你喝的酒,睡一睡你睡过的床。
在听话这件事上面,男人和女人又很不一样。
男人可以有很多听话的理由:忠诚、情义、利益、服从等等。而女人听话的理由却只有一个:她乐意。
所以卓文君可以为穷小子司马相如抛弃荣华富贵当垆卖酒,因为她乐意所以何氏宁死与韩凭团聚也不愿做宋康王的女人,因为她不乐意。
小高在想,精神上对人的控制显然比威逼利诱要高明得多。
他的双腿很疲惫。
无论谁经历了刚才发生的事情,都会感到由衷倦怠的。于是他坐了下来,就坐在他背后的杉树之下。
宇文泰回来了。
见到跟前毁坏坍塌的一切时,他同样没有表露出惊讶。
有些人对于翻天覆地的变化似乎生来有种极强的耐受力,他们能很快适应环境,能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努力在此基础上力求突破和改变。
这样的人往往能立于时代的潮头。
“人呢?”宇文泰问。
高欢明白宇文泰问的是什么人,所以他回答道:“我没有见到。”
宇文泰“唔”了一声,紧接着道:“酋帅之前提过的陈氏兄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高欢道:“当然记得。”
宇文泰没有理会高欢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遍:“弟弟体弱多病,身子虚的时候,连不怎么硬的弓都拉不开,之所以能当上南梁的将军,全靠他的哥哥。”
高欢接口道:“因为他的哥哥把一种罕见的怪病带到了洛阳,染给了成百上千的人?”
宇文泰道:“河洛一带被瘟疫侵袭,南梁的北伐军便可长驱直入,高歌猛进。”
高欢道:“我常常怀疑,世间是否真有能为兄弟献出一切的人。”
这句话似乎勾起了宇文泰伤感的记忆,他目光黯然地说道:“你之所以不相信,是因为你绝不是这样的人。”
高欢微笑着说道:“幸好我还有个贤惠的老婆,她一定会为我献出一切的。”
宇文泰盯着他,耸了耸肩膀,道:“陈家大哥的下落,我已打听到了。”
高欢道:“哦?”
宇文泰道:“只不过他身上不仅有怪病,还染了肺痨。”
高欢冷笑了一声:“他能活到现在,可真不容易。”
宇文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有的人体内流淌的血液本身就有抵抗疾病的效果?”
高欢道:“我只当那是无稽之谈。”
宇文泰摇摇头,否认道:“并非无稽之谈,而且那抵御病疾的能力还会代代相传,义兴陈家就是这样的一个家族。”
高欢轻声惊呼道:“怪不得南梁的皇帝选择了这对兄弟。”
宇文泰道:“走吧,我们该去找他了。也许到了那里,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的。”
答案是什么?什么又是答案?
答案是不是世人苦心孤诣设计的,用来围困世人的圈套呢?
鹿尾巷。
鹿尾巷像鹿尾,两头窄,中间宽。
人间很多事都像鹿尾,两头窄,中间宽。
就比如极富裕的人和极贫苦的人在社会中所占比例都很少,就像巷子尖而窄的两头,而不怎么有钱却又算不得很穷的人却比比皆是,就像巷子宽而大的中部。
初新又一次来到了鹿尾巷,却没有走进巷子,而是在舒不诚的家门口停了下来。
舒不诚在院中择菜,现下正是农忙的季节,他看起来黑了不少,健康了不少。
天热能够减缓咳嗽带来的痛苦。
初新走进了院子,舒不诚抬头瞧了一眼,笑道:“坐一会儿,饭菜要准备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初新每次见到他都感到亲切,他说话的语气语调就好像兄长般温柔而踏实,即使他们曾为红袍人的事情闹得很不愉快,却又仿佛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默契。
初新搬了把小板凳,坐到了舒不诚左边,同他一块儿择菜。他们从童年帮家中干活聊到了青春期喜欢的姑娘,又由洛阳严峻的形势说到了当今武林最著名的数位高手。
菜已择完,舒不诚抖落了双手的水珠,笑问:“今日怎么有闲心来我这里?”
初新望着他,道:“我见过你的妻子。”
舒不诚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哦?”
初新问:“你想见她吗?”
舒不诚叹道:“她如果不想见我,我想见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这是两码事,”初新认真地凝视着舒不诚的双眼,“你想不想见她是你的事,她想不想见你又是她的事。”
舒不诚怔了怔,似乎不明白初新的话。他似懂非懂地问道:“如果我说我想见她呢?”
初新斩钉截铁道:“我肯定,你很快就会见到她的。”
金刚经有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知为何,脑袋里冒出这句话,小高想,佛教大概就是掌控人心的范例,经文似是而非,佛像心如铁石,信徒却趋之若鹜。
其实他们都干着同样的勾当,用的法子不同而已。
小高有些困倦了,这次是他整个的身体和头脑。
睡一觉吧,他想,睡一觉之后,他就会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重整旗鼓,千金会倒塌的只是三座巨屋而已,还有大量的财宝埋藏于各地,新建立的分舵也正蓬勃发展着。
这次赌局的失败不算什么。
他缓缓合上了双眼,他要用睡眠缓解失望和疲劳。
不远处,有双发红的眼睛已盯住了小高。
韩大道饿了很久,瘦得脱了相。皮包骨头的样貌令他看起来像匹干旱草原上的豺狼。
他是被一个相貌很丑的僧人引到这里来的,那僧人还告诉他,只要喝了树下人的鲜血,他的病就能痊愈,他的运命便不会再如此悲惨。
韩大道蹑手蹑脚地接近了树下的小高。
小高睡得很沉,仿佛一进入梦乡,世间一切便与之无关了。他甚至蜷缩了双腿,回归至婴儿入眠的那种原始状态。
韩大道很小心地伸出手,伸至小高周身寸余之地。一般的习武之人,就算在睡梦中,当有异物进入这一范围,也会因为气息流动的不顺畅而醒来。
小高没有醒过来,居然还打起了鼾。
韩大道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尖锐的犬牙。
他朝着小高的咽喉咬了过去。
鲜血溢出时,会发出“嘶嘶”的响动,韩大道的唇齿间涌过一阵暖流,像春日里一家酒馆的佳酿。
春天喝酒真是再适合不过了,那感觉总被人铭记,念念不忘。可是我们路过的那么多个春天,哪一个又能回来呢?
小高睁开眼睛,惊恐地看着那双猩红的眸子,猩红的眸子也正惊恐地看着他。
“这是什么精妙的招式?”小高想问,却已问不出口,他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体的气息越来越难以流通。
韩大道凝视着逐渐冰冷的猎物,终于咧开嘴笑了。
鲜血仍在他口中,一滴滴渗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