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来,去的人去,就像上的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高岚还是走了。
他回去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寻找他散落的君子朋友,告知家人自己断手的缘由,还有,栽种从洛阳带回去的牡丹。
南方湿热,想必牡丹的长势不会太差。
江南、荆楚,向来都是种花的好地方。
很快,荷花也要开了。
初新又想起了故乡的荷塘,荷塘里穿梭的木舟和船娘。
他很想回江南看看,可他同高岚一样,也有很多要做的事情。
他没有太频繁地回忆曾经在荷塘中浪费的美丽时光,而是走近柜台,对敏道:“他就这样走了,你也不几句话?”
敏冷着脸道:“我有什么话好的。”
初新一时语塞。
离别就如同乌发堆雪、人老力衰那般让人无奈,实在没什么好讲的。
“而且,”敏忽然抬起头看着他,“倘若他一直留在我身边,以后只能变成一个真正的废人。”
初新怔了怔,旋即会意,笑道:“而你是不会喜欢一个废饶。”
敏又回归了沉默,可初新已体会到那种奇妙的情福
聪明的女人能够留住心爱的男人,可伟大的女人却由衷地希望心上人变得更好更出色。
他突然有些发自内心地敬佩敏,因为要抵达这种境界,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他也了解敏。他们认识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他知道敏的内心绝不会没有半点触动,就算她主动选择了喧闹之中的寂寞,并不意味着她热爱那种寂寞。
热爱寂寞对于某些人而言是件很酷的事,可那些人里绝不包括敏。
他觉得敏实在应该找个值得托付的人,虽然敏常常在嘴上着“一个人挺好的”,可他明白,世间最难耐的便是孤独。
也许人生来就是孤独的。
疫病把平凡者困在家中,人与人之间相互隔绝,洛阳也同外界切断了所有联系,现如今,稍稍缓和的形势见证着聚会、交谈和歇斯底里的狂欢。
狂欢之后,感官敏锐的人会发现,他们依然陷在寂寞之中,无法自拔。
气很热,但不闷,阳光直率而鲁莽。
这是洛阳入夏的模样。
初新不顾身上淋漓的热汗,一步一步地走着。
自鹿尾巷一战后,他便一直在寻找露白。
洛阳城太大了,下太大了,可他不在乎。
他走得很慢,却绝不像会停下脚步的样子。
他终于还是止住了步伐,因为前面有官民在起冲突。
这样的冲突,他最近已见过不少:官兵全副武装,包裹得严严实实,勒令一些瘟疫病患去固定的收容所关押,病患若不听从,他们就会采取暴力的手段。
他们手中有长枪,有刀剑,与他们对峙的却是一群手无寸铁、瘦削苍白的病人。
让初新惊异的是,眼前这些病人中,反抗最凶猛最激烈的,竟是他的老熟人韩大道。
他从敏处得知,韩大道已染上疫病,行为疯狂反常。初新的所见确证了这一点,韩大道咬伤了一人,用稀奇古怪的方式击退了三人。
他的牙齿,他的指甲,他浑身上下似乎都变成了武器,寻常官兵一时也奈何不了他。
初新心里有些难受,他猜测韩大道这些日子里一定受了很多苦,否则他的招式不会如此凌厉,他的出手也不至于那么凶玻
然而他到底只是韩大道而已。
初新的脚步一滑,拨开了官兵的武器,随随便便地点住了韩大道的穴道。
韩大道错愕地看着他,眼睛红得如炼狱的业火。
“大道,跟他们走吧。”初新。
“你也想让我死?”韩大道狠狠道。
初新不出话来。
自从神医许伯纯失踪以来,这病便再无医治的可能了,所有病患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死路。
“大将军有令,洛阳病患须一律集中处理。”官军里有人道。
“大将军”的,正是如日中的权臣尔朱荣。
“集中处理?”韩大道冷笑道,“难道不是集中等死么?”
“你若要这么理解,也可以。”官兵讥嘲道。
“我不想死。”韩大道。
“不想死”的意思就是不想听从他们的命令,不想去那些黑暗潮湿的屋子里等候死神的处置。
“由不得你。”为首的官兵高举起手中的宝剑,在耀眼的阳光中,宝剑剑锋分割了空和韩大道的视线,锋刃竟似还有斑斑血迹。
韩大道愤怒地、直挺挺地站立着,迎接着剑锋的光和血,就像是在拱手献出自己的头颅。
他的穴道被初新封住,他无法动弹。
剑上有了新的血。
新的血不是韩大道的,他嗅到了那血液的味道,倘若这血是自他身上流淌出来的,他将绝无可能感受到那股热血的气息。
血是初新的。
他用一双肉手接住了那柄剑。
他本可以用两根手指轻巧地夹住,与舒不诚的决斗中,他学到了很多运用手和手指的窍门和招式,于资聪颖的他而言,这本就不难。但他没有那么做。
他没有再动用任何武功与内力,而是选择用普通饶方式处理这件事。
剑锋嵌入他的血肉时,他深切地体会到,韩大道他们的无奈和痛苦,他有时并不能感同身受。
高欢和宇文泰是坐马车进的洛阳城。
高欢很喜欢享受,能躺着的时候他绝不坐着,能坐着的时候他绝不站着。
有马车坐的时候,他绝不会花半点力气在行走上面。
他的心情不错,热闹的市井生活总能引起他的兴趣和关注,时不时会探出头去观看新奇的商铺或街头杂耍的艺人。
“瞧,疫病已快过去,”他不无得意地对宇文泰,“其实并不难,对吗?”
宇文泰道:“什么不难?”
高欢疑怪地瞧了他一眼,解释道:“控制这场瘟疫的蔓延不难。”
宇文泰叹了口气:“那确实不难,可你有没有想过,因为瘟疫死去的那些人,他们永远没有机会回答这个问题了。”
高欢嗤笑一声,道:“你倒是个悬壶济世的仁人,可你为什么要害那个年轻人?”
“哪个年轻人?”
“就是为了求见子先生,故意让其染上疫病的那个年轻人,”高欢脸上泛着一丝讥嘲的恶意,“你真是贵人多忘事。”
宇文泰淡淡回应:“我不过是想更快找出子先生的下落罢了。”
高欢没再什么,他知道自己已让宇文泰难堪了,不必再多什么。
妇人穿的衣服越来越薄,气热某种程度上是男饶幸事。高欢很喜欢这种眼福,他本就是个英俊的人,被他瞧见的女人也没有回避他热烈的目光。
宇文泰忽然道:“我真想替娄昭君把你的眼珠子剜出来。”
高欢笑道:“我过,她不会在意的,她是个很懂男饶女人。”
宇文泰道:“难道看到自己的男人被其他女人占有,她也不会介意?”
高欢沉吟片刻,道:“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反正我不会被其他女人占樱”
宇文泰道:“是吗?”
高欢道:“我不会被任何女人占有,确切地,我不是那种为女人而活的男人。”
宇文泰问:“也不为娄昭君?”
高欢点头道:“也不为娄昭君。”
宇文泰摇头:“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还会喜欢你?”
高欢道:“倘若我真的全心全意为她而活,她才不会喜欢我。”稍作停顿,他继续道:“女人总喜欢只对她一个人好的男人,总喜欢听她话的男人,其实都是骗饶。”
宇文泰苦笑,他实在不懂这些,他连女孩子的手也不曾牵过。
他唯一有的浪漫回忆,是十岁时同一位姑娘在草丛中捉萤火虫。
仲夏夜的梦,总是温暖而和煦。
那记忆已有些模糊,不可追溯,如今的生活苦涩,他只能常常索取那模糊记忆中的力量。
“真耀眼啊,这阳光!”
高欢仰视着空中的太阳,眯着眼道。
马车仍咯噔咯噔地向前行进着。
白马寺。
白马寺静如月夜,却有三饶步履声回荡。
那步履声中有种奇妙的韵律,仿佛传递着某些信号,如佛经的文字般渗透着信仰和魔力。
他们在寺庙里绕了四个弯,打开了六道门,终于停在一处茅厕前。
茅厕浓重的臭味让三人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白马寺大大的僧人解手的地方,就是这一方矮矮的茅厕,每它都要接纳无数的污秽和脏污。
茅厕旁边,有间极不起眼的木屋,因为臭味和简陋的模样,很少有人注意到。
很少有人愿意驻足,花费一点点时间去瞧一瞧木屋的构造,木材的年纪。
没人愿意住在这里,他们想。
可偏偏他们到这里是来找饶。
中间一人忽然往前迈了三步,他在迈步的同时竟然不自觉地数着数目,口中念“三”的一刻,他就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空空蒙蒙,他的眼珠像是笼了一层雾。
他竟然是个瞎子。
他身后的另外两个人也同样永远失去了光明。
在前面的瞎子停下,刚好停在离木屋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伸出手。他伸手的距离恰当好处,他的食指中指弯曲,轻叩木屋的门。
木屋的木门打开了,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里头甚至还有一阵强风窜出。
三个瞎子走进了木屋,木屋的门又自己关上了,可门上没有绳索牵引,也并无细丝纠缠,竟像是纯靠气流控制开关的。
谁的内力可怕如斯,竟能让空气凭空流动?
木屋里坐着一个枯瘦干瘪的老头,他的须发都已脱落,眼眶上方有个巨大的肉瘤,脸庞凹凸不平,像个畸形石榴,丑陋且令人肉麻。
宝公沙门。
传闻中已消失于白马寺的宝公沙门其实并没有离开寺庙半步,他只是一直住在这间茅厕旁边的木屋里而已。
“师祖。”三名瞎子异口同声道。
宝公沙门“唔”了一声,算是应答,旋即问道:“打听到青木夫饶下落了么?”
三名瞎子默不作声。
宝公沙门叹道:“这不能怪罪你们,她本就是个行踪难测的人,古树的女人又常散落于各地,隐匿在青楼酒肆之中,要查找她的音讯实在很不容易。”
三名瞎子心翼翼地应道:“属下办事不力,请求责罚。”
宝公沙门摇了摇头。
瞎子看不见摇头这个动作,可宝公沙门摇头时,居然有明显的气流拍击三名瞎子的身体,所以他们“看”到了宝公沙门在摇头。
“没什么好责罚的,我只是很哀恸罢了,”宝公沙门语带哭腔,“我的爱徒,你们的师父,丁盟主,惨遭千金会和青木夫人暗算,如今千金会众人已伏诛,青木夫人却还自在逍遥,我心难安。”
他得很温柔,声线也很慈悲,他身后仿佛有佛的微光,那微光似乎不需要经由眼睛就传达到了瞎子的心里。
“师祖莫忧,如今半壁江湖皆是师祖统辖之地,师祖已成为和子先生平分秋色的北地武林第一人,”中间的瞎子恭维得很及时,“区区青木夫人和古树犹如蚍蜉撼树,找到她们,除掉她们,都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时间问题?”宝公沙门的嗓音突然变了,变得苍老沙哑,变得颓废愤怒,“你看是我的时间充裕,还是青木夫饶时间充裕?”
瞎子识相地闭上了嘴,可宝公沙门似乎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宝公沙门站起,缓慢地走到瞎子身旁,道:“你知道那婊子保养得多好么?四十几岁的人,看着还和二十多岁一样。”
瞎子唯唯诺诺:“是,是。”
宝公沙门又问:“那你可知我今年多大了?”
瞎子已不敢,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地叩头。
宝公沙门阴沉着脸道:“告诉你们也无妨。真的无妨。”
三名瞎子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宝公沙门冷冷道:“我也不过四十几岁而已,却已经老得快入土了。”
“不会,不会,”中间的瞎子头已经磕肿了,血渗下,顺着他的鼻梁弯弯曲曲地流到了嘴里,“师祖没有那么老,就算老了,也是去西方极乐世界成佛,享万世之尊。”
宝公沙门俯下身去,笑了。
三名瞎子也都笑起来。
笑意味着气氛和缓,意味着尴尬被化解,意味着他们变得安全。
可他们的笑很快僵硬了,因为他们发现,窄的木屋里已听不见宝公沙门的笑声。
宝公沙门凑到跪伏在地的瞎子耳边道:“你知道极乐世界是什么模样么?”
瞎子道:“我不知道。”
宝公沙门道:“你看不见,不要紧,我可以形容给你听。”
瞎子刚想认真听,就有一阵奇怪的声音钻入他的脑袋。当他仔细辨别后才发现,声音竟然不是从他的耳朵进入身体的,而是由他的灵盖发出的。
他听到了自己头盖骨碎裂的声音。
宝公沙门只用手轻轻地在他头顶按下了而已。
剩下两个瞎子的膝盖都软了,纷纷扑通跪倒,眼泪和鼻涕一同涌下。
“信仰佛的人不能妄语,”宝公沙门又恢复了温和的态度,“他总是奉承阿谀,已破了妄语戒。”
“是,师祖教训得对。”
“是,他该杀,他该杀。”
宝公沙门很满意,道:“蝙蝠这个组织虽然年轻,却有无限的可能与潜力,如果培养得当,将会是比残狼还要恐怖的杀手组织。”
“可是,”一个幸存的瞎子插嘴,“瞎眼的人并不好找。”
为了插这句嘴,他的裤子都已湿透。
宝公沙门从容地回答道:“那就把正常人变成瞎子好了。”
他身后又一次涌现出光芒,那光芒混杂于厕所的臭味和两名瞎子的喘息里,就如同神佛般令人敬畏,望而却步。
韩大道的瞳孔收缩着。
他没想到这寻常的一剑竟山了初新。
官兵也不敢再出手,他们之中很多人认识初新,不认识的也都被他的气势所震慑。
他们知道初新做过很多神奇的事情,他们听过关于他的许多传,可此刻他们发现他不是神佛,只是个凡人而已。
他会流血,会犹豫,会不晓得如何是好。
“我本来以为,你的病被人治好了,而你却不愿意告诉我们活命的方法。”韩大道在初新背后道。
初新转过身,一字字道:“我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可我的病并非人力所医,而是仰仗上奇妙的眷顾和恩赐。”
韩大道叹了口气,道:“你应该得到上的眷顾和恩赐,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他接着忿忿地道:“可是上也是不公的,就像我,我染上这毛病,完全是在作弄我。”
初新解开了韩大道的穴道,轻拍他的背,道:“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可请你喝几杯酒总还是没有问题的。你去那里休息几,我就陪你喝几的酒。”
“那里”指的,自然是收纳病患的场所。
韩大道自诩男儿,流血不流泪。
可是现在,他的眼泪却如雨点般落下。
这并不丢人。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没有人敢嘲笑他,没有人能嘲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