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霖成躺在形似四块半的木箱里,面前的木板距前额一尺有余,两侧加起来也有一尺,因他还带着剑匣,稍显拥挤些。徒弟许江在另一只箱里,让柳霖成有些放心不下。
他师徒二人出了宋庄,直赴山海宗。
浮梁外,山海宗派来接引的人等在不关山山脚下,为首的自称是个哨行。哨行只受雇主的委托,不入门派,也不负责厘清纠葛。对方说这句的用意柳霖成明白,有意通术的辅助,即使天黑,他也能将那人的面容看个清楚,那哨行左眼清明,右眼蒙着白翳,恐怕右边这一只是盲的。但凡面上有明显特征的,都怕人认出来寻仇,为了以后不生事端,先说这句铺个底。
看着面前两只可容人的大木箱,柳霖成抬手摸摸箱身,又用指尖试了下木质硬度。
是铁桦木。
“请吧。”那哨行说。
“师父,这不就是……”许江站在柳霖成身后,低声怨了一句,把后面那两个字吞下去,没说出口。
哨行脸上埋笑:“就算是棺材,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嘛。”
柳霖成的目光越过哨行,哨行身后是个衣着古怪的人。柳霖成向着徒弟交代几句,各自进了木箱。柳霖成的轻功修习在一众师兄弟中算最末流的,他本负着蚬木剑匣,又带着这完全没有轻功底子的徒弟许江,是非得求助哨行的。
只要过了不关山,便是浮梁。
至于浮梁山海宗,最初的传闻都来自石镇萧门。萧门称萧氏一脉由浮梁迁出,见地方志,始信确有其事。据记载浮梁位于不关山附近,山海宗弟子世代隐居在此,江湖人依所指遍寻而不得,都认定山海宗是一个杜撰出的门派。直到二十九年前,山海宗宗主李晚风参加了北敖会武,以一招之别,险胜尤星湖。
山海宗才被江湖人士承认。
会武结束之后,曾有门派派弟子跟踪李晚风,只有一个轻功顶好的弟子回来禀报,山海宗宗主确实是在不关山山脚没了踪影。该弟子甚至涉险攀上不关山,他一连攀了几段,山壁连半个脚印都没留下,可见李宗主轻功之高。
但李晚风一生没入过侠踪评,也没有任何一个山海宗的弟子登榜,照理《世修录武评中侠踪评正是收录一干轻功了得的江湖人士。李晚风能速速登上不关山,不该不列名在册。于是有人猜测,入浮梁的门法不在不关山,而是浮梁的平潭,应有两条:一条顺流送人进入浮梁,一条再顺流送人出来。毫无根据,仅止于随口说说。
到了不关山混战时,李晚风还躲在浮梁专心修武,不肯见人。直到十七年前,李晚风好像又心性大变,在江南道以北的安滨寻了一处别院,带门人外居,直到病重才重返浮梁。李晚风一生参加了三次北敖会武,可惜没能熬到第四次。
近来江湖上兴起一种说法:说是五六年前,老掌门杜兆元故去之时,云水与山海宗一战,是董月华另有图谋,私下亦与李晚风有牵连。三人之事,有两人已经故去了,又从何追究呢?
柳霖成躺在木箱内,忽然想起此前与宋江楼的一番话。
那时他与宋江楼说起傀儡:“移到点星台上,那傀儡可是很得人觊觎。”
宋江楼正捧着匣子来:“愚兄对傀儡术中’傀儡’二字的理解薄了些。也是听过我那徒儿刘晏的话方才醒悟的。”宋江楼接过他手上的布囊,打开来,孤鸿剑透寒光,“天上飞鸟,地上走兽,世间众人,你与我皆可做傀儡,不止于这一事一物。霖成你看,蚬木所造,内有机关暗锁。可保你到浮梁无虞。”
柳霖成侧头看看放在身边的剑匣,孤鸿剑在终年冰封的河水沁了二十几年。
现在到了归还的时候了。
不到半刻钟,木箱颤了一下,将柳霖成从诸多杂念中拖了回来。封盖被人掀开,箱面上还冒着寒气,师徒二人从箱中翻身出来,那个人已经消失不见,只剩哨行一人。趁柳霖成望向四周的间隙,连哨行也要离开了。
“这位哨行留步。”
独眼哨行闻声回过身来。
柳霖成一抬手,想起江湖规矩是不问哨行姓名,只将他带到一边,“我半个时辰不回来,就带我徒儿出去吧。”
“你去见少宗主?半个时辰来不及往返。”
“我一时不回来了。他是许松山之子,到时去江南道领赏便可。如问起我,原本相告。”
独眼哨行转过头上下打量了许江一番。
“在下柳霖成,先谢过哨行了。”
“柳侠士所托,高某自当尽心竭力。”
“好。”
柳霖成背着剑匣转身进了山海宗。
少宗主李如箴在信中已将地图改写成五十六字的口诀,柳霖成看过牢牢记在心上。他便照着一套口诀的线路前行。
往来的山海宗弟子见外人行走在浮梁,知是得了接引,没太讶异,但之后却没人引路,任由这人乱闯,实在有些蹊跷。虽说如此,也大多观望一阵,免得这人走向生人勿近的地界。
因此柳霖成一路还算行得畅通。
直行到一处寂静地,走了许久不见山海宗弟子。柳霖成目力过人,夜能视物,此处连只栖树的鸟都没有。
在这深重夜色里——
“起!”
这一声轻而快,柳霖成还没听清由何处传来就消散在风中。
紧接着,一黑影从墙内蹿了出来。
速度之快,叫他根本来不及拔剑。柳霖成没奈何,顺势将身后的剑匣甩向前来抵挡。
黑影凌空一掌。
柳霖成从中没感受到半点掌力。
竟是虚晃一招?
这疑虑扰了柳霖成一瞬,他立马计上心头——等黑影抓上剑匣,他趁机抽剑,不斩杀,也要留对方一只手。
那黑影抓住剑匣并不夺取,只用五指抓着盒面。
柳霖成依计抽剑,划过对方衣衫,却不见入皮入骨。
反倒蚬木剑匣被那黑影抓了个应声破裂。
铁桦木在合海、江南道两地有产,蚬木则在迁州、安阳一带才有。木质极为坚硬,即使以此类木料作武器,削出一把木剑来,即便不锋利,也有断骨之效。这蚬木剑匣竟被对方一掌拍得粉碎。
二人贴得极近。
来者手里多了一柄残月刀。
柳霖成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对方面目——
刘晏!
在傀儡拍向他的手臂之前,柳霖成退了一步,躲开断骨之祸。傀儡随即也贴了过来,柳霖成的目光落下去,孤鸿剑在傀儡身后,他还想着如何拿回孤鸿。
柳霖成向侧踏两步,然后生生刹住。
傀儡已拦住去路。
风撕扯着柳梢头,不关山外初春未至,浮梁已近暮春时节了。
乍看之下,傀儡与真人无异。
面容似刘晏的这副,不但行动敏捷,由面部、脖颈再看双手,用的都是另一种材料,与宋庄的瓷白傀儡不同。若非贴得很近,看清了关节处的规整纹路,他当真以为刘晏尚在人世。
柳霖成只知存一,不知世上成双。
旧式傀儡大多在外部有细索牵引,为刘晏所造的傀儡则不由任何一根细索牵动,当年了悟阁召集的匠师一看不出傀儡材质如何,二不懂这副傀儡运行的机制,于是困惑也在此处,伤及分毫取材研究况且不能,更别提拆解开研究内部构造。
柳霖成突发奇想,他听宋兄提起,点星台上的傀儡是由宋飞花操控,这么说来,眼前这副傀儡应该也有人操纵,而且完全可以看清此处的态势。
闪躲间,柳霖成留意起周遭格局:东西两边各自为院落,前方直走到尽处有一阁楼,视线勉强可以望向这边。柳霖成纵身起,被那傀儡拉住脚踝,生生拖了下来。
傀儡扛着他上了阁楼,然后摔在地上。
柳霖成抬起头,端坐在正中的女子面熟,萧红英么?
反观自己倒是衰老了许多。
曾几何时,对方是萧门之后,而他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辈罢了。
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止!”
女子喝声道。
傀儡在柳霖成身后定住,那柄砍向他的残月刀,刃端离背也只剩毫末之距。
女子起身,向柳霖成走来。两人多年未见,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萧红英抬起手,替他掸平肩上的衣料褶皱,柳霖成少穿什么好料子,负剑久了,难免如此。
柳霖成背后的傀儡忽地发动,近前挑来一刀!
“北敖弃我而去,是你之不仁;夜闯安滨夺子,险我于不义。要怪莫怪我。”萧红英轻声说。
柳霖成、萧红英自冰封河分道,一双鸳剑鸯刀改作孤鸿剑、残月刀。若不是柳霖成太没有名气,二人合作传世佳话,分也当人茶余谈资。
北敖境内只有那一条河道,典籍里只写的是:北敖有河,终年冰封。他前几日去看,北敖还是老样子。
天地皆白,一片干净。
“我告诉你两件事……”柳霖成一开口,血由嘴角划下一线。
傀儡在后已改作横刀,正要一举取得柳霖成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