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
模糊视线里,以一片昏黑作衬,这道白影分外醒目。
程胜半点没犹豫,先使出一式破骨手。
破骨手轻则剖皮去肉,重至伤筋破骨,全看他出招前这一念。
程胜伸手去抓,因没有内力驱使,这一招出得很缓。等他的手送到位,那只白影已经缩了回去。
“程公子,是我,宋晓玉。”
那声音单薄,夹带着一丝唯诺。
程胜侧卧在石床上,眼前渐渐清明起来,他扭了下肩膀,试着坐起身来。宋晓玉站在一丈远处,来搀扶程胜时备了一方帕子,宋晓玉隔着帕子托起他的手,程胜看一眼帕子,再看向宋晓玉:“你倒是懂事。”
“掌门临行前将公子的一些喜好都交代给晓玉,晓玉一一记下了。”
“她说她要去哪里吗?”
“晓玉不知。”
“她走时向哪个方向?”
“晓玉也不知。”
石床摆在水陵密室正中,密室空荡,说话时微微起回声。程胜下了石床,宋晓玉已从一旁的椸架上取来狐裘,程胜没由她经手,接过来,披在自己身上。
回身时见宋晓玉眉目低垂,她臂弯搭了一条披帛,白纱罗两端用金丝绣了窄窄一匝冰裂梅花,纹理排布有致,别出心裁。程胜收回目光。
“看你很得你们掌门器重,”程胜向密室望过一遭,其间布局几十年如一日,“这水陵都交由你打理。”
看宋晓玉穿得单薄,程胜随口问了句:“你不冷吗?”
“掌门教授了我一门掌法,有御寒之效。”
程胜身上却又一阵冷,便将狐裘拢了拢。
“你来云水有十几年了吧?”
听这位程公子这么问,宋晓玉第一次抬起头来看这位程公子的面容,随之心上一惊,半份谔然掺着半分困惑,一时回答不上来。
她来云水的时间不算短了,也见过这位程公子一次,准确些讲,是听过这位程公子的声音。因她精通音律,掌门将她留在内苑作伴,几年前初见程公子,程公子披着一袭袍,看不见面目,她在掌门身旁只听程公子的声音,像是个中年人。
稚子童音与老迈之声全然不同,而中年与青年差距虽小,她宋晓玉也听得出。
今日再听程公子的声音,感觉较几年前反倒清亮年轻起来了,得见面貌也不过二十几岁。程胜低头揉了揉指节。
“听你的口音更像十四道一带。”
宋晓玉点点头:“正是锦仓人士。”
“家住锦仓?离云水不近。”程胜正要说今日他路过锦仓,转念才想起之前的事,便问:“我睡了多久?”
“整睡了一天。”
“我昨日正巧路过锦仓。”
“程公子轻功了得,那年我从锦仓来云水前后走了五年。”
“五年?”
“是。”
程胜由北樊廊至云水总坛,行了大半日,但眼前这位宋晓玉从锦仓启程到云水,一走就是五年,程胜听来还是不免诧异。
“这么说来云水之前半点武功都不会?”
“不会武功,又走了些岔路。”
“你出锦仓那年几……”
程胜自觉问年纪有些不妥,将最后一字咽了下去。
“金钗之年。”宋晓玉答道。
程胜语调如旧:“你不会武功,年纪又小,怎知来云水的?”
“程公子可知道二十年前云阳门外的疯癫剑客?”
云阳门乃云水总坛最外的一道门。
“我自小被寄养在伍少爷家,伍少爷痴迷剑道,心性也不坏,被歹人诱劝到云水总坛,为掌门的筝声所迷,困在武修执念中。”宋晓玉直言,“我那时不明其中缘由,只是来讨个说法。”
程胜后来听人说锦仓来的剑客在家悬梁自尽了,至于起先的刀客丢了刀不知去向。上次董月华只和他说新添了一个贴心的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番故事。
这种事又非什么不可查明之事,既然董月华留宋晓玉在身边这么多年,多半是放心的。
“看来你们掌门早就知道此事。”
“是,我若在掌门面前遮遮掩掩,反而惹她疑心。掌门也吩咐,如程公子问什么,如实说起便好。”
程胜点点头。
宋晓玉又唤了声“程公子”,程胜见她从食盒里取出一只白玉碗。那食盒一直摆在宋晓玉身后,程胜竟没留意。他探头看看,白玉碗内盛了些深色的清亮汤水,碗面上的热气氤氲而起,飘散来一些药味。
“你掌门没说我不爱喝这苦汤?”
“掌门没提。”
程胜接过碗来嗅了嗅,又放在石床上。
“掌门说只有等程公子接过药碗,才能将箱子转交给公子,然后由程公子自己决定这药喝还是不喝。”
“什么箱子?”
“掌门没说。”
说完,宋晓玉走向水陵密室外,搬进来一个精巧箱子。
期间程胜反复闻着药汤,没闻出是由哪些药材熬煮的,便开口直接问宋晓玉:“这是什么药?”
“喝完可以短期内封制住内力的汤药。”
程胜眉头轻蹙起,他这门武功是由一本名为《共潮生的秘笈中悟出来的,近些年来确实愈发不好收制,但封制内力无异自折羽翼。宋晓玉这般直言直语,程胜有点摸不清是她本性如此,还是什么,将汤药碗递还给她。
“掌门说等程公子看了箱子里的东西,再决定喝还是不喝。”
“好,你先退下吧。”
箱子上无锁,看着也平平无奇,程胜掀开箱盖,搁置在最顶层的是一封信。
杜兆元留笔,也写明了由程胜亲启。
程胜将书信通读一番:
这些年来,我与你聚少离多,只得以一封书信表我关切之心。你出生前,我与你娘亲已想好了两个名字,杜清平,意求四海之内清平无争,先世道安稳,才谈自得其乐,你娘亲为你取一字,杜凡,不弃凡常心。
凡又或不凡,都应当在心中明白你这一生求的是什么,着眼大处可俯仰天地,着眼微末则观榫卯相接,须知江湖之外还有另一种活法。你娘亲怕你为掌门之位所困,期望我不到万不得已前都另作人选。我应允过她的事里也只做成了这一件。如你一心向江湖,不愿过凡常日子,我为你留了三个锦囊,以此顺序解开可保你度过难关。
孤鸿剑现世之时,拆第一道;
宋江楼身死之时,拆第二道;
钱先生找到你时,拆第三道。
现在,孤鸿剑已现世了,程胜连忙将第一道锦囊拆开,绢帛上两行,他细读了几遍,又将绢帛塞回锦囊中。再打开标有“宋”字的锦囊,轻轻将绢帛展开,上书一行小字:
宋江楼未死,你便解锦囊,如你不信我所言,我救不得你。
程胜又拆开标有“钱”字的锦囊,其中仍是一小片绢帛:
料定你会先解锦囊,我在石床下备了两只锦囊。
程胜看向石床,他醒转不多时,周身乏力得很,对这石床不全有把握,他姑且一试。往日驱行内力都由掌心开始转红,现在全无迹象。程胜双手搭在石床边尽力一推——
石床纹丝未动。
程胜抹抹手掌,抱臂站了一阵。
“晓玉?”
宋晓玉在石门外应了一声。
“你来。”
宋晓玉快步走进密室,“公子吩咐。”
“这石床你能推开吗?”
宋晓玉目光打量石床一阵,向程胜回话。
“能。”
宋晓玉看着纤细单薄,比程胜预想中还要掌力深厚些。
石床推开后,程胜乍抬手,还没开口。宋晓玉见了,屈膝向他施一礼。
“晓玉在外等程公子的吩咐。”
随即退出了水陵密室。
程胜依序敲打地砖,其中有一块是空的。掀开来,下面藏了一个制式相仿的小木箱。程胜迫不及待掀开箱子,里面装有一封信和两个锦囊,程胜查点之后,坐在石床边读起第二封信:
思来想去,仍有几句叮咛。
为父自知时日无多,奈何谋算不足,不知孤鸿剑几时现世,亦不知你几时见信,只留身后三计与你。你可四海为家,云水门人的身家却俱在云水。董月华是个可倚重的人。近年来,为父颇感时世多艰,云水本是清闲地,有人偏要扰这清闲。十九门混战已过去二十余年,那东怀宋老儿也称最多维系五六年,危亡一线,众人不知,你须早作准备。
再说这一册《共潮生虽助你恢复了功力,我细细梳理过秘笈,不是长久之计,你自己小心提防才是。潮汐去还,自有定数。你被那袍子裹了二十余年,世人只知“无面”,不知你原本的面容,甘于过平淡日子也容易些吧。
切不可心存侥幸与萧氏一脉抗衡,萧红英得孤鸿剑之日,即是你退隐江湖之时。易被人利用的卒子,也宜为人所弃。切记!
程胜想起他初到云水总坛时,起先的两个月,起居需人服侍,直到第三个月,勉强在床上多坐一阵。
云水弟子都以为他只是个身负重伤的侠士。
他爹杜兆元坐在床边,问他:
“你不恨萧红英打伤你,你恨的是你师弟袖手旁观吧。若有一日,萧红英与你师弟反目,你也袖手旁观,如何?”
程胜当时没有回答,这句话让他一时动摇了。如果有一天,萧红英与他师弟柳霖成反目成仇,他还是会出手帮柳霖成。
但那是二十六年前的程胜。
程胜在石床边站了一阵,披着白狐裘也抵御不了水陵密室的幽幽寒气。
“晓玉,把那碗苦汤端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