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
女子喝了一声,再摆起双剑。
一众水匪已被逼到谷关境内,听了这女头领的令,想撤又不忍撤,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再向后就是谷关水寨。往日只见谷关寨欺四方,不想也有谷关水寨被欺压得不可翻身的一天,打得整个水寨不得还手的人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模样,仅凭一己之力就让谷关寨外人仰马翻。
再看这女匪首手里的剑,一柄短棍拆作一双剑,合着不过两尺二,双柄落得绿松石作箍,浅细两圈便于抓握。
尤星湖站在匪徒间,手无寸铁,只顾着摇扇,但仍无人敢上前一步。而略去闲杂众人,他的目光只落在这一个人身上。
此事还要从树倒时说起——
四人一驾马车,尤星湖带两个师侄:程胜和柳霖成,外加驾车的车夫。
由合海向石镇方向行,南下进平阳改走水路,临近平阳岸口时,突然被一颗突然倒下的树拦住去路。
这保准是半路遇匪了。
驾马车的也是个哨行,五十开外,看起来颇为木讷,见惯了这般路数,连些惊恐神色也不愿装出来。那哨行只承下将他三人带到合海再转道石镇的单子,没半路补单的说法,如果买的是哨行整个人,自然赴汤蹈火也别无二话,但像这种只承了单子的哨行,照理说不会管这档事。假使寻常劫匪就罢了,要是冲着尤家的事来,还要尤星湖亲自出面才行。
一路十来个不露面的飞鹰,派头已经攒足,再多一路人就真是热闹了。
尤星湖掀开布幔,看马车外的情形。
许是除了这木桩似的车夫,又见新面孔,阻拦马车的那一方有人开了腔。
“快叫你身边腿脚麻利的,回家报个信。”
听嗓音,说话的是个女子。
尤星湖在头脑滤过一番,这声音陌生得很,应该第一次听,于是跳下马车去看看说话人的面容。
“报什么?”
“就禀报,公子你先由我谷关寨留着好生招待。”女子的眼神在尤星湖面上狠狠一剜,“你这是出门头一回遭劫?”
谷关?尤星湖想了想,谷关就在平阳以西,据此处不远。
那女匪首看尤星湖突然不说话了,再度开口:“看公子皮相不错,小女另作他用。”
水匪那边生出一片哄笑。
寨里的探子跟了一阵,保这辆马车可劫,又见这么个公子哥儿从马车里出来,行这条路的还真是少遇这样的人,免不了戏耍调笑几句。
女子左侧的汉子,身后负一对铜锤,周身铁打的一般结实,他问尤星湖:“知道送什么来换吧?”
尤星湖答:“不知。”
“哼!”这一声来自女子右侧,那人身形瘦削,衣衫袖口里却沉甸甸的,遇劲风仍坠着,看样子装的满是些常使暗器,瘦子撇撇嘴:“不识趣的,叫你爹快马加鞭赶过来,兴许还能分一碗肉汤,权当是见儿子最后一面。”
因尤星湖极善收敛内力,在这些水匪看来,眼前人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公子哥儿罢了。
那女子在马上细瞧了瞧尤星湖,可能也看出他与那些富家坯子不大相同,心想着今天应该不会敲错了门吧,最后还是偏头向手下吩咐了一声:“绑!”
说完牵着缰绳调转了马头,立即退向大后方去了。
几个胆大的匪徒打先锋,向公子哥儿那边拢过去,尤星湖将拿在手里的纸扇一展,完全不去看这些水匪。在他这里,这几个连几尾杂鱼都算不上。
趁手兵器尽收容在车厢下的暗匣里,尤星湖手中除了纸扇别无它物。水匪手中各式兵器家伙简直齐全:刀枪剑斧,钩锤棍棒。尤星湖这边哪一样都不经手,更多的是遇一式拆一式,以斧斩棍,以枪搪钩,时有刀剑相挥,让他们水匪自己人去打自己人。
有几个得空的水匪还想生擒他,尤星湖绕腕划开,叫抓向肩与腕的那双糙手扑了个空,回身时再立掌劈向水匪颈后。那水匪脖子一歪,向旁摔过去,断了脖可就再没醒转的可能了。
扑过去的匪徒登时折损过半。
尤星湖这一出手,女匪首就看出他绝非等闲之辈,立即率余下一干人往谷关方向返。
如果这好身手的公子哥儿并非不依不饶之人,自此各走各路,今日的亏就算谷关寨认下了。
可尤星湖偏偏追了,而且由平阳岸口向西一路追到谷关水寨。
看这公子哥儿现身,刚刚还气焰嚣张的水匪一众又向后让了几步。
只有女匪首一跃下马,挡在他面前。
尤星湖直视这双眼,却觉得他早就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益桥?
不对。
他闯过了益桥。
由那带信人引着,他们一路追到益桥,三匹好马,脚程上谁也不比谁差。
掩日山庄?
大概就是掩日山庄了。
世间有四处不要乱闯:遵襄大内、东怀宋庄、阿山书楼和掩日山庄。
擅入者死路一条。
但在掩日山庄,尤星湖有把握全身而退。
掩日山庄在时,都说安石问的掌法在尤星湖之上。可当年,他轻易就接下了安石问的三掌,唯独没料到的是身后偷来的那掌,尤星湖从来小心背后,他身后站的不是别人,正是随他一同到掩日山庄来的安巧文。安巧文有几重角儿在身:安石问的养女,他尤星湖未过门的妻,以后兴许还是他膝下哪个孩子的娘亲。
再过几日,就该改口称她娘子了。
哪有这种道理?
尤星湖想动怒,可一回身看那张脸,剑垂在身侧就怎么也抬不起来。
想起安石问离开前看自己的眼神,他尤星湖在安庄主眼中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妙啊。
用他不想还手的人来打他。
任你武功再高,施用不出,与砧板上的肉没两样。安巧文的每一剑都不中要害,伤口一道累着一道给他放血。
“尤公子?”
安巧文历来这么叫他。
然后用靴尖挑着肩头,将他翻过身来。
“这就死了?”
死了倒好。
他缓和些爬起身,从衣襟上撕扯下两条布,缠住腕上的伤口,重新在地上拾起剑来。
“再来。”
“小女在蜀中服侍公子时,没见哪日像今天这般狼狈。莫非尤公子一直是得兄长的关照?”
这句话触了尤星湖心中最碰不得的那根弦,但他知道安巧文讲这句为的是什么。
激怒他。
哪怕现下光景,他一出手,也足有七分胜算。
安巧文将剑抛在一边,从腰间抽出软鞭来。一鞭抽过手腕,卷掉他手上的剑,也不偏不倚擦着剑伤过,剑脱手便再捡起来,也不还手只站定等着,剑再脱手他便再捡,如此往复,最终叠出袖口的伤。
他尤星湖一心赴死时,安石问偏又留他一命,然后吊在掩日山庄外的绪风亭上示众。
擅闯山庄的都落得这个下场,连他尤二公子也不例外。
再见安巧文,就是安石问死的那天。
他知道在安家的事上只有一个结果:无论他尤星湖当日死在安家,还是没有,因为那封信,掩日山庄都逃不过被灭庄的命运,只是早或晚的不同。
尤星湖觉得有点可笑。
这可得看遵襄那位昨晚有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了。
尤家就是遵襄养在外的鹰隼,在陈本端的事上已经被扼住了喉咙,哪里还能陪着安石问求险?放眼南北名门,这一劫逃开了,下一次还能吗?
托着那一捧碎瓷,站在安巧文面前时,他知道自己和安巧文还有得选。
“吞了这些碎瓷,在安家的事我不再追究。”
照安巧文的性子,本该抄起桌上的剑,然后一剑刺向他心口,最后以安家人的身份去死。
尤星湖都算好了,将剑备在桌上,留给她用的。
就像初次见时,他说的:“丫头,看你剑法不怎么样,不如拜我为师,我来教你几招。”
其实丫头的剑法精妙得很,能虚晃间一剑挑开他手上的剑谱,再在半空斩成两截。她的剑又稳又准,第一次照面就刺在他心上。
但他算错了,在女人的事上尤星湖总是算错,而且大错特错。
安巧文就只拿起碎瓷一片一片续进嘴里。
“尤公子说得好,这死法合适。”
和着嘴里的血水,这句说得极含糊。
豆大的泪珠滴在他手心里,他向来见不得女人哭,安巧文的泪渗在手上那些被瓷片划破的伤口间,疼得他五指发颤。
谷关寨前,说来真是有缘,尤星湖越看这水寨女儿越觉得像安巧文。
一声“再来”唤得他忽然转变了心意。
尤星湖的手一扬,刚从身旁水匪手里夺来的剑斜插而去,剑尖冠进地里足两寸,剑柄摇晃着,留下一阵嗡鸣。
那女子半步没退,寸地不让。
“尤某最疼惜丫头,尤其是像你这样的顽劣丫头。”
看模样这女子已过了双十的年纪,安巧文死时不及这般,但女子的这副眉目却让尤星湖觉得巧文再过几年就应该如此,尤星湖低头看看手心里交错的伤疤,已经浅浅淡淡很难看清。
这举止虽然唐突,但尤星湖还是忍不住说了声:“丫头,你乖乖跟我走,我保你身后水寨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