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你我性命。”这个自称是尤星湖的人拾起匕首,擦好后轻轻放在她手上,“要拿好。”
前一件事已经尤为不可信,他又是笑着说出这句话。这两天发生的事已经远超此前活过的二十二年。她在谷关水寨待得太久,当然想不到更不可思议的事还在后头。
响声来得比眼见的稍晚。
他们乘的那只小船炸开,一时间板条纷飞,碎屑四散,白烟扩散开来。
女子面向船只站,所以看得清楚——
两道影跃上滁山岸口,其中一个就是刚刚载他们的船家,另一个出自船舱,应该躲在下面的哪个暗格,二人稳稳站在青石板上,船只残骸已沉得没了踪影。
她虽然还搞不清这二人的来意,但为人算事很伶俐了,立即就回忆起尤星湖扑来时,手臂撑着船舱底板,想来是试探藏在底板下的人,因并未贴得十分近,这才给了她挥匕首的空档。
虽不可尽信尤星湖,现下光景自己要站在哪一边心里还是有几分考量的。
尤星湖快速回过身来,来不及拿走她手上的匕首,两根指头挑着她的腕子拨开迎面而来的短矢。
短矢接连落在青石板上。
尤星湖随意调用这柄匕首,竟也抵挡了一阵。
他与女匪首原本并肩站着,短矢一止,得空将女子向身后揽一揽。这位一身黑衣的先生尤星湖认得,原本就是冲他来的,如此时再拿无关女子作挡箭牌,才真是丢尽尤家脸面。
“误我好事。”尤星湖颇有些恼火,淡声说了句。
玄衣先生的目光落下去,定定看尤星湖肋下的伤口,“这就是你说的好事?”
刚才情势危急,只知是两个不速之客,这才细看了看玄衣先生的面容。
真是个漂亮男人。男人多半不爱接受漂亮这个头衔,得了夸奖就像挨骂一样:办事妥帖得当,这是漂亮其一,相貌风骨俱佳,这是漂亮其二,皮相上的漂亮,这是漂亮其三。
程胜的第一个师父林江枫属漂亮其一,尤师叔属漂亮其二,而这位玄衣先生则算作漂亮其三。
直言便是活得漂亮与生得漂亮的分别。
哪个女人在尤师叔身边,只要尤师叔收收古怪脾气,少有能招架得住的,但若是哪个女人在这玄衣先生身边,恐怕嫉妒要多于心里喜欢了。
面上漂亮得像女人一样。
听说话声音又实打实是个男人。
程胜正诧异世上怎么生有玄衣先生这么漂亮的男人。
但这种诧异很快就转变成了惊呼。
玄衣先生身边的船家一跃而起,攻势转向程胜身边的哨行,二人渐打渐向岸口南的山林中去,程胜与柳霖成也加入哨行这边,多一个帮手,则多一分胜算。
与此同时,玄衣先生一抬手,由袖口中逸出一面黑瘴。
尤星湖忧心师侄们,难免分心,但在程胜看来,尤师叔不仅躲开了,还揽着女匪首一起逃向两丈开外,多一个人负累仍显得轻松。
被尤星湖闪躲开,那人的面上非但看不出任何不快,反而一副有点满意的样子。
“怎么,我在名册簿上?”尤星湖问。
“尤七甫勉强配登我的名册簿吧。”玄衣先生翻了几页簿子,“你是哪位?”
“不过滁山以南确实有七家等着活剐了你,我怕你害怕,来送你一程。”言语间虽有不屑,又不过分驳了尤星湖的面子。
尤星湖将那女匪首安置在一边,回身向玄衣先生冷哼了一声:“害怕?我一出生,杀我的人就排起了长队。”
“可见姓尤不是什么好事。”那位先生偏头看看尤星湖,“不如随我姓穆,我点墨先生勉强认下你这么一个糊涂儿子。”
点墨先生,姓穆,名不详记,少时不喜读书,被夫子斥胸无点墨,后来武学有大成,自称点墨先生。一手判官笔,一手名册簿,名册簿上签了谁的名,谁就必死无疑。
这些程胜在了悟阁的群侠谱里统统看过,不过今日一见,还是有些咂舌:哪里有半点大家风范?分明村头小儿斗嘴的水平。
一缕风过的间隙,尤星湖已取回剑来,女匪首的双剑就摆在他的剑旁,尤星湖一并取来,只背在身后,不给那女匪首半点加入战局的机会。
尤星湖也不敢断定对方是否肯帮他,女匪首逃了便逃了,假使双剑在手趁此时机向他背刺一剑,他也无可奈何。
点墨先生不知还要拖他多久。
尤家声名在外,尤氏兄弟心仪的兵器自然也备受瞩目。尤七甫使刀,手里拿的是“一把好刀”,尤星湖用剑,手上握的是“一柄好剑”。
程胜细品过这一柄好剑,再想想什么杏雨梨云双剑,这“一柄好”三个字真是神来之笔。
“他们是谁?”玄衣先生看向程、柳这对师兄弟。
尤星湖答道:“过路人。”
“你我不也是世间过路人。”
“看来这次出关,你的废话又变多了。”
话音未落,尤星湖的剑已送向点墨先生,出手之疾,身法之迅,目力所不能及。尤星湖身着白衣,身形、剑影快成一道,点墨先生手持判官笔,周身围绕着剑尖破开风的声音,故而闪躲多于招架,少有相逢过招时的铿锵之声,尤星湖的步法剑招精妙,点墨先生的身法随之,身形愈快愈模糊,二人俱化作剑光残影,黑与白调合为一片灰蒙混沌。
顶级快的剑招配顶级快的轻功。
二人以最后一次交锋作结,从缠斗中脱离出来,分散两端。
尤星湖蹬踏两步划出一丈远才止住身形,脸上一派癫狂神色。
肋下的血污又扩大了一块。
点墨先生就显得颇为气定神闲。
“解苍龙。”
点墨先生细一思索,继续道:“和尤七甫比,还差了点火候。”
尤星湖自出生,就被拿来和尤七甫比较:他牙牙学语时,尤七甫以五十三手小胜刀宗顾北武;他第一次拿起木剑时,尤七甫正在石镇与铁匠顾准平打到第一百零四手,一时难分伯仲;待尤星湖剑法有所成了,他一生追逐的楷模正专心于斫斩功,时至今日益桥残墟上还留有斫斩无相的印记。
无论如何,他始终与兄长差了点火候。
趁着尤星湖闪神的片刻,点墨先生奔向船家那边。
“做君子岂不无趣?我先掳一个走。”
人去无踪,唯留余音。
而被掳走的程胜呢?恐怕他根本不知此事,点墨先生的手指刚一掩住他的口鼻,程胜便昏睡过去了。
是夜,程胜幽幽醒转。
寒夜,篝火,美人。
程胜觉得自己的江湖路开始有点样子了。
“你是尤星湖的徒弟?”
“不算。”
“你是尤七甫的徒弟?”
“差不多。”
“别学尤家那套话术。”点墨先生撇撇嘴,“有人话说人话。”
连骂人也漂亮,程胜的目光留在这一处移不开。
眼前的这位点墨先生。
群侠谱记载这人如何十恶不赦,如何蛇蝎肝胆,又是如何丑不可直视,最后一句完全子虚乌有嘛。点墨先生可是个连撰谱人都想不到妙人。
哪怕是个男人,坐在这里只要不开口说话,也有十分赏心悦目,妙处在看。
“看样子你有事问我?”
点墨先生未看过他一眼,却像是分明知道程胜的心思一样。
“比你还美的人你见过几个?”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在点墨先生备好的答语之外,应该从没有人这么问过他。多数人死前都来不及说这么多话。
“有点意思。”点墨先生手上只有一根树枝,眼也在树枝上,不时翻弄几下篝火。
怎么像尤七甫、点墨先生这样一等一的绝世高手,一个比一个寂寞?
就在程胜以为点墨先生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时,对方忽而开口了:“有一个,在石镇萧家,美是天下第一,无耻也是天下第一。”
“也是像你这样的男人吗?”
“不是。”
“那和你一样美的你见过几个?”
“没有。”
程胜搔搔头:“不对吧,你眼前不正有一位?”
“你且等着,我去石镇萧家走一遭,看能不能把天下第一无耻的名头让给你。”
点墨先生好似一想,又说道:“也对,我正巧在船上,看那尤星湖也不是什么好人。”
躲在船舱下窥人,难道你就是什么好人?当然程胜只敢如此腹诽一番。
“尤老头一把年纪也就那么回事了,至于尤星湖嘛。”
点墨先生从怀中取出一枚白瓷瓶,也是第一次转过头来正视程胜,并将小瓷瓶递来:“拿着。”
程胜没推托,立即接了过来。
“掺在水里给他喝了,叫他以后再行不成好事。”
“你也是男人,这样歹……”
“歹毒?”那人眉一挑,程胜立即噤了声。
“待他太好了点吧。”程胜改口道。
程胜借着火光看这只小瓷瓶,“这么说你放我回去?”然后假模假式向杯里倒着什么。“就这样?”
点墨先生点点头。
“这不够吧。”程胜掂了掂空手,只办事却少了赘手之物,这不成体统。
“有点意思。”点墨先生的目光冷了下来。“我放你回去这一条还不够你死心塌地?”
“想杀我?这件事你来做和我来做不一样。”
程胜端详一番,点墨先生面上没什么值得细究的表情。
“仇者杀与亲者杀能相提并论吗?”趁着自己还有说话的机会,程胜多补了两句:“坏人对好人来说是坏人,好人对坏人来说也是坏人,世间好坏纠纠缠缠,而我对你来说就是好人,是能帮你的人,懂吗?”
“心术不正。”点墨先生笑说了声:“你身边那个,我找他来也一样。”
“你大可杀了我,他绝不会帮你。连我都看得出来那是个正派人。”
“你心术不正,你身边那小子心术更不正。你二人投尤星湖的门下才合适。”点墨先生忽而来了兴致,“倘若不够,怎么才够?钱财铺路,你是缺钱的主儿吗?”
“你看我像吗?”
“像。”点墨先生指着程胜的心,“我看你比街上的乞儿还不如。”
程胜心一横,直截了当说吧。
“我想学你的看家本事。就是那道黑瘴。”
“你说这个?”
说时便向程胜挥来一道。
程胜心中一惊,他登身法之极,仍有小半边身子沁在黑瘴里当即没了知觉,又不敢妄动,叫点墨先生看出来。
“想学?我教你啊。”
“当真?”
点墨先生从怀中掏出一本秘笈,抛了过来:“自然当真。”
好在还剩一只好用的手,程胜抬手接住,赶忙翻看几页。
“你就不怕书页上有毒?”
程胜一心在秘笈上,哪顾得了这些,看秘方里几味原料的来路都很刁钻,且不说秘方是真或假,单是集齐几味原料就难度不小。他如此一目十行,薄薄一本秘笈很快就翻完了。
尾页上的四个字看在眼里,程胜哭笑不得:“两文一本,你唬我?”
“怎的你又不想学了?”
“要学的,要学的,要学当然学最真的。”
“眼见的当然最真了。”
都说眼见未必为真,这位点墨先生却说眼睛看到的最真了。
有点意思。
“倘若这事我做不成呢?”程胜将瓷瓶与秘笈塞进怀里,试问了一声。
“上我这名册簿的人就是你了。”
程胜正琢磨着这句时,点墨先生又向他挥来一道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