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山山道回折九曲。
四马行在其间。
在前的两匹马跑得很稳,黑马名曰“如龙”,白马名曰“行空”,一瞧便知,“如龙”、“行空”皆是万中无一的良驹,只因得名不合规制,常为相马者所避讳不谈。由马看向行路人,为首的白衣黑马,稍后的黑衣白马,再紧随其后的是一驾马车。
今日的“行空”颇有些不安分,不知是不是久不见“如龙”的缘故,想到这里,点墨先生抬起头来,望向“如龙”所载的那人——
尤星湖衣衫背后的一小片已经被汗水打湿了,比在旁的面料颜色深一些,入夜,风已凉下来,这一点就显得尤为可疑。
点墨先生夹了夹马腹,追上尤星湖,将自己的披风抛了过去。而尤星湖这边稍一勒缰,“如龙”四蹄缓了下来,二人并辔前行。
点墨先生静静看着,好一阵才开口:“你现在如何?”
他将挂在鞍边的牛皮水袋摘下来,递给尤星湖。
“口舌灼痛,腹海翻腾?”
尤星湖小饮了两口,然后点点头。
对自己完全不设防,这也是预料之内的,因为尤星湖太清楚“用处”二字怎么写,用处不尽则生路不断。
世间行一遭,可不容易遇这么一个敌人,这么一个挚友。
点墨先生接过牛皮水袋,向山脚望去……
尤家人来滁山有三个去处:信芳山庄、金错山庄和观江楼。点墨先生所见的正是信芳山庄的灯火。
信芳山庄格局甚妙。
“忠伯,挖一坛酒出来吧。”
进信芳山庄后,尤星湖对跟随在身边的老者轻声说。
往日性子就是如此,说话也是这般。不提剑时他是尤二公子,剑一出鞘来,他才是尤星湖。
老者退出庭院,沿小径向北走去……
这老者姓文名忠,自小长在信芳山庄,至今未婚娶,亦无子女,更是五十余年间没离开过滁山。尤星湖到滁山来的机会不多,所以也就见过文忠几面而已,但文忠对二公子的喜好拿捏还是很准的。
……
房间里。
点墨先生正将怀中的石牌拿给尤星湖看。
“这么说,”尤星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抹掉鼻尖上的汗珠,“你既是来保护我的,也是来杀我的?”
“我不过试试你那小师侄,不想你还真喝了。”
“我不喝,怎么坐下和你谈这笔买卖?”
若非受制于人,你也不会予人半点好处的。
点墨先生最了解这一点。
不多时,忠伯已经带酒回来了。
泥封酒坛整坛搬了进来。忠伯心思细腻,在旁还备了温过的一小壶。知二公子素来不喜人打扰,文忠送来酒后,立即就退出了房间。
尤星湖敲开封泥,再拿起碗,只舀了冷酒来喝。
“这一碗下去,你功力散得更快。”点墨先生说。
尤星湖喝得很慢,浅浅一碗酒,分了几次才完全送进嘴里。月夜作衬,清风入窗,本该是畅快欢慰的,这酒却喝得一口比一口苦闷。
点墨先生坐在一边,摆在面前的酒碗一次没动过,看样子自己不想喝,也不想陪尤星湖喝。因为最想做个烂醉如泥的人是尤星湖,不是他,这酒就不该他喝。过了三个时辰,药效已经完全发挥出来,照理说尤星湖身上每一寸骨头都像被捣碎般的痛才对,即便以醉止痛,每一口酒里也都藏有吞刀之苦。
不过尤星湖确实连话也说得少了。
点墨先生无事闲极,用指尖擦着碗边,缓声说道:“有人在石镇点沧亭买尤星湖的命,我来杀你好过别人来,况且尤家出得起更大的价钱。”
尤星湖苦笑一下,埋头喝酒。
“恭喜做了近些年首个登石牌的尤家人。”
尤星湖轻叹一声:“早我一步。”
他说的只可能是尤七甫。
点墨先生眼前一亮。高手屈指数,敢犯高手的高手数更稀。
当年遵襄那位为捉一个游侠,大批人马直扑羡门,游侠眼见为争自己的一条命,而去夺无数人的命,最终束手就擒,这已经算是直撄其锋的做法了,还有更不足取的,那些就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说。
近四十年间蜀中尤家一直没人登上点沧亭的石牌,头十年是懒得杀,后三十年是不敢杀。点墨先生大概猜到投石牌的人是谁……
“安东卓。”这不是个问句,点墨先生很笃定就是他。
尤星湖点点头,用帕子沾了沾鬓边的汗。
点墨先生又问:“谁取的石牌?”
“赖元盛。”
“有点意思。”
一刃化三千,百战不输人。
赖元盛手持一把祖上传下来的刀。可这把刀偏偏是把破刀,竟在刀刃上有个豁口——也不知留下这个豁口的人是哪个,更不知这人与赖家到底有什么渊源。豁口刀传到赖元盛手上,随着赖元盛是无往不利。在刀法上,赖元盛与尤七甫攻的都是快刀。一刃化三千是指运刀起势,赖元盛并非什么神人仙家,当然不会在一瞬并发三千刀,只是不定招,无常式,这一刀斩下,好似三千刀齐来。寻常人未反应就已毙命,有些武功根底的尚可搪下几刀,可余下的根本就无从招架,还不是死路一条?
点墨先生转念一想:赖家上下只留赖元盛一人,他除了不住挥刀求个活路,和他的刀下鬼也没两样吧。
“他……”
点墨先生的话没问完,但尤星湖全然意会了,向点墨先生一摊手。
言语间,几大碗酒下肚,尤星湖已喝得面上浮红:“你去拿赖元盛手里的石牌,而赖元盛来取我这个尤二公子的命,还有几分胜算。”
点墨先生淡笑了笑,坦言:“我打不过尤七甫。”
“我也打不过赖元盛。”
尤星湖说完,与点墨先生相对一望,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自然不如旧友一叙,心平气和坐在这里谈一笔买卖。”
尤星湖酒意在盛时,言也至兴处,正要叩几下木桌,哼一折小曲儿,乍一抬腕,没等指节落在桌上,房间的门被推开了……
二人扭身齐看向门外。
点墨先生才站起身,尤星湖已跪了下去,身子俯得很低,对来者毕恭毕敬,对方身为尤氏长者自然也受得尤星湖这一拜。那人将一只狭长木箱交在尤星湖手上,二话没说便走了。
此箱长两尺有余,宽与高皆三寸。
看起来十分重要,又不那么重要,因为尤星湖没把它藏到任何地方去,就只是放在了桌上而已。
“还真是孝子贤孙,你肯跪我说不定我会先把解药拿给你。”
“尤某肯跪,你肯给吗?”
跪?
点墨先生还叫穆云的时候,最先看清的就是这件事:尤星湖只是输给过他,却从来没顺服过他。
况且至今,尤星湖只顾着喝酒,没提起半句换解药的事。
痛得死去活来还和他坐在这里谈笑风生。
“我问你,尤氏家训第一条是什么?”
“守于方寸,困于方寸。”
“作何解?”
“行事随心,不必过分困扰。”
任何决断只在于一时利弊。看似已成定局,其中的利与弊只要稍加时日、时机进行诱导便可互相转化,这时日可短在瞬息,可长在万古,而时机之说繁复,在人为则有必要的造势和铺垫,在天时则需天时顺应相辅,缺一不可。不以一城一池为得失,亦是如此。
点墨先生又问:“那金错山庄在滁山咽喉吗?”
“稍有偏差。”
“蜀中如何?滁山又如何?”
“蜀中易守,滁山可抛。”
点墨先生没再说什么,因为有人要来了,况且他在路上就和尤星湖讲过:交出滁山东南的金错山庄,不仅有解药,而且谁投的石牌,谁就得登名册簿。
门再次打开,换为另一位老者。
眼前这位苍发老者显然是从石镇来——
因为老者袖下藏了一只铁手。
两家果然老死不相往来,连带信人也要错开来见他。
老者说:“萧夫人病了。”
点墨先生或许听不出,但尤星湖完全明白,而且这五个字间还大有玄机。
萧夫人,独指石镇掌事人萧端的夫人,二人成婚时大宴四方,无人不知。
为众人所不知的则是:嫁衣之下的“女子”并非女子,只是得益于傀儡术而已,在面容上仿照了萧端已故的原配夫人,如此以寄相思。
这样一个傀儡木人又何来生病之说呢?
为萧夫人运茶的商队在滁山被劫。
萧夫人由遵襄转道去罗通了。
萧夫人病了。
平淡语气里最藏奥秘。
老者说完便离开了。
“我答应你。”
尤星湖的声音很轻,但他确信对方已经听清了,而且完全不用他再说第二遍。
“好。”点墨先生探身从尤星湖怀里摸出一纸包又放了回去,“三日为期,首级送往蜀中。”
原来解药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尤星湖身上了。
今夜的第三个访客到了。
虽说尤二公子平日里性子寡淡,但所处之地送往而迎来,真是热闹非凡。
和前两次不一样,这一回守在门外的是个女子。
“有点意思。”
点墨先生推窗向外一跃,跨上了庭院的高墙。玄衣正藏身在夜里墨色间,女子进门时,点墨先生认出她正是船舱里的那个,尤星湖岁起就在他身边耍闹,多年来他也未和尤家断了往来,他当然看得出这女子像谁。这时,尤星湖起身幽幽向这一方望过一眼,然后合拢窗叶,只剩烛火将那身影描在明瓦上。
月已出云,清辉里最显人形,点墨先生不得不又跃上亭廊。
飞身之际,忽地想起尤式轻功要术纵天阶是最上乘的,可惜他这样一个外人没有学来的福分。尤七甫刀法与轻功并重,正当壮年时何其悍勇,锋不可当,而今刀法是更纯熟了,但在轻功身法上却渐走下坡路。
夜深,家丁仍提着灯笼巡视,完全不知点墨先生站在此处。
而且这里不止他一人。
点墨先生转过身来。
有这人在,他穆云又怎敢自称轻功天下第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