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
古震面色煞白,两眼只直勾勾盯住手里的纸张。时值秋深冬初,天寒地冻,他额头上竟渗出细细一层冷汗。见他异状,冯虎忧心轻呼道。
古震缓缓抬手耳畔,示意冯虎自己无恙。他这一生历经大小战事无数,屹立朝堂数十年不倒,眼下之事虽看似身处绝境,然远未抵道尽途穷之地,他又岂会于此时便心崩神摧,面缚舆榇。
他自在心中忖量应对之策:“此诗通篇反意昭然,我既能看出个中端倪,旁人岂能看不出。眼下此诗已然由建康令上呈至廷尉府。那廷尉章铁,素以'铁面无私'著称,极重律令,是个油盐不进之人,此事传至他处便已绝了回旋余地。三日之内,此诗定会传遍朝野,圣上自当知晓。事已至此,唯有相机行事了。此间的紧要之处,便是那诗的拆解法……”
“不对!”
古震正于脑中盘算,不料一旁的燕珏突然大喊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冯虎亦同样吃了一惊。二人同时扭头望向他。
“这绝然不是夏弟的字迹!”
燕珏剑眉紧蹙,直盯住古震手中的纸断然说道。原来他一直从旁竭力琢磨着那首诗的可疑之处,猛然间察觉到,那纸张上的字迹与记忆当中古夏的字迹大有出入。
“义父您瞧,”燕珏指着纸上的墨字朗声释道,“夏弟自幼习武,笔锋向来是遒劲有力,洒脱飘逸;而此诗字迹却是一派妍丽风流,工致柔然,这断然不会出自夏弟之手。”
古震闻言,匆忙低头细细端看那纸上字体,片刻间便大喜点头称是,“不错,这绝非夏儿字迹。夏儿作诗惯用草书,极少使得楷体。”他原本自是对儿子的书法墨迹一目了然,而适才忽闻恶讯,巨惊之下,却连最根本的辨字识迹也给疏忽了。此时经由燕珏提醒,方才辨认出那反诗并非古夏字迹。事情虽未了结,然现下看起来却是与爱子无关,心中顿觉轻快不少。
不料想,冯虎接下来的话却犹如一盆当头冷水,浇了他俩一个十足的透心冰凉。
“燕兄弟说得不错,此确实不是公子手书。孔奂称,此张乃是另由他人依样从原处誊抄下来之副本。”冯虎解释道,“若非如此,末将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不要,也定将此物毁去。查无对证,了无痕迹,亦省去将军许多忧虑。”
“可否有从孔奂口中探知是从何处誊抄的?”古震心中暗暗叫苦。
“……末将无能。孔奂那老儿耍滑推脱,死活不肯告之于我。再三追问于他,他便谎称府衙中还有急务,匆匆溜了。”冯虎恨恨道,“末将自知事大,不敢耽搁,即刻便飞马来报于大将军知晓。”
古震听完冯虎道出这许多来龙去脉,略一沉吟,然后对燕珏说道,“你去把那个逆子提来!”他心中想法是:孔奂或许并未耍滑推脱,那时间他确系身具要务,应当是急于去部署戒禁那反诗的原址出处。此等机要,自是不会告知冯虎。彼时冯虎若是暗中跟上,兴许便可知晓那首诗是从何处誊抄下来的,自己再暗中前去除去那原迹,那依旧是查无对证,便可消弭祸事于无形,现下此等办法却是来不及了。随即他又想到,提诗之人自知晓留诗何处。若反诗果真为古夏所作,那他定当知晓。遂让燕珏把古夏提来问个清楚明白。
“是,义父!”燕珏应道,转身便朝古夏那间屋子飞奔而去。
古震转向冯虎,感激涕零,溢于言表:“好弟兄,你冒死前来报信,老夫欠你这份情。此事若得善了,老夫当与你痛饮三昼夜!你且先速速回去,免得让旁人生疑,引祸上身。”
冯虎当即右膝跪地,低头躬身,双手环抱高举于头顶之上,朗声回道:“将军言重了。冯虎身家性命俱受将军所赐。将军但有吩咐,末将万死不辞!”
“好!好!快起!”古震心头大暖,热泪险些抑止不住,赶忙扭头以袖拭泪,再扶他起身。
“你去吧。”
“末将告退!”冯虎离去时仍不忘礼数,拱手躬身直退后十数步才一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不多时,燕珏已带着古夏一同来到古震的书房。
书房不大,古震平时甚少来,倒是古夏来得更勤些。此时古震立身于书案之前,提一支紫竹狼毫笔正在振笔疾书。
“父亲大人早。”古夏屈双膝跪地,朝古震叩首,此为晨礼。
古夏一大清早尚在梦间,倏忽被义兄燕珏唤起,不容他张口多问缘由,燕珏只推说父亲有急事传唤。古夏无法,只得跟来。好不容易穿上衣衫,带好束冠,连梳洗都顾不上,一路被燕珏催促着赶到书房。
然而他昨夜毕竟多饮了黄汤,眼下时辰又早,尚未喝上一口解酒的酸汤,此时只觉得脑中疼痛欲裂,腹中肠胃翻涌。碍于父亲在跟前,只得强作镇定。
“不知父亲甚早急唤孩儿前来所为何事?”
古夏心里头早就一头雾水,觉得百般奇怪:昨日午间才与父亲发生言语争执,当时父亲盛怒离席;今日甚早把自己喊来,眼下却又不知在奋笔疾书什么。
古震只顾埋头写字,于他的问话置若罔闻,不加理睬。古夏心中诧异,偷偷斜睨燕珏,却见他亦是面目严肃,言笑不苟。
“难道我昨夜醉酒被父亲知晓了?”古夏心中暗自揣度。书房内气氛严穆,他心中有愧,不敢再轻易开口,只好跪在原地不动。
半盏茶的工夫过后,古震终于放下笔,案台上已书成一幅字作。
“你昨夜去过何处?”
古震一面发问一面低头端看那副刚书完的字作,却不拿眼瞧跪在地上的古夏,亦没有让他起身回话。
果然是醉酒之事,又让父亲动气了,古夏暗自认定。
父亲既已知晓,再行欺瞒辩驳亦无甚意义,倒不如坦然认错罢了。古夏打定了主意,便张口回复道:“昨夜孩儿与官面儿上的数位好友小聚,席间众人兴致高亢,孩儿亦不觉多饮了数杯。醉酒误事,爹曾有过多番教诲,是孩儿错了。孩儿下回定当克己慎独,明善诚身。”
“克己慎独,明善诚身……呵呵……”古震听他讲完,却是报以轻言冷笑。
古夏登时怔住,心下大骇,他还从未见过父亲有过如此反应。古震蓦地一把抄起书案上那张刚刚书成,墨迹尚润的纸递于他跟前,厉声喝问:“这首诗!你可还认得?”
古夏又惊又奇,父亲武人出身,寻日里虽不喜自己吟诗作对,但亦从不过问,何以今日处处如此反常?古夏惶惶不安的接过那张纸端看,但见上面是一首七言绝句:
“手握乾坤倚龙泉,斩邪扶正……”
古夏因昨夜醉酒,此时神识尚未完全清醒,隐隐然只觉得眼前纸上诗作的开篇甚为熟稔。他用力冥想,脑中愈发刺痛,猛然间灵光一现,这不正是昨夜趁着酒兴,自己留于湖畔翠屏楼粉墙之上的诗吗?
“这……”古夏心中大奇,脱口而出,“这不是孩儿昨夜写于湖畔翠屏楼的诗作吗?爹怎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