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弟!你……你作甚!快起!”
古夏忽地跪倒、割掌、立誓,连番动作一气呵成,尽在须臾之间。古震、燕珏虽身处左近,但一来始料未及,全不曾预到他竟会有如此偏执之举;二来古夏立誓之时言辞切切,悲怒交集,二人一时为他心境所染,各自怔住,亦忘了上前劝止,只觉心中一阵慷慨淋漓,与他一心同体。
燕珏先一步回神过来,不觉泪下如雨。初为金陵羽一剑夺目之时,他亦不曾落下半滴眼泪,此刻却是泪雨连珠,哽咽难鸣。燕珏一面竭力忍止心中感痛,一面强自撑持起身子,伸手欲去搀起仍于榻边持跪地之姿的古夏。岂料他因失血过多,四肢乏力,兼之左目初丧,重心不准,侧翻身子时用力过甚,整个人却要跌落于榻下。
古夏眼疾手快,瞬时右手托抵榻沿,阻燕珏身躯下坠之势;左手接他伸过来欲搀起自己之右手,两人双掌合握,紧紧攥在一起。古夏适才割左掌立誓,此时兀自血流不止,鲜血顺着二人指缝掌隙涓涓流出,染红袖口一大片。
“你又何苦如此?”燕珏望着古夏那只血手,疼惜不已道。
“燕哥舍身护府,痛失一目,乃是为我所累。我若不替你报此大仇,何堪立世为人!你我虽非一母同胞,却胜似亲兄弟!《孟子·告子下》书有云:'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天下间岂有弟不替兄报仇之理?”古夏义形于色,慨然道。
燕珏于古夏之款款深深自是感激涕零,然心中实有另一层隐忧:他与古夏俩人自幼一同长大,深知其脾性坦直率真,言出必践;既立下血誓,那便是不死不休之约。欲报他失睛之仇,绝非易事。虽说古夏武艺或超出于他,但若论对上金陵羽那般出神入化之身法,仍是绝无半点胜算。
燕珏不愿古夏余生纠陷于遥遥无期之誓言当中,更不愿见他一味替自己报仇而罔顾性命,是以出言劝止,要他撤去血誓,古夏只作挥手不听。
“你兄弟二人分听爹一言。”古震见二人渐陷轇轕,站出来调停转圜。
“燕儿,夏儿乃是痛你所失,甘冒大险,予你报仇。此等手足深情,你莫再行劝阻,以免有伤兄弟间情义。”古震含笑道。
燕珏本欲还口,但一抬眼便瞧见古震朝他面露会心之色,原来义父早已明了他心中所虑。燕珏遂把话咽回肚中,只作歉道:“义父说得是。”
“夏儿,”古震转朝古夏,目光别样温和:“你替兄复仇,不惜血誓加身,爹甚为欣慰。”跟着又道,“然而绝非爹妄自菲薄,小觑于你。爹只问一句:往日里你与燕儿切磋较技,胜负几许?”
古夏面色微红,垂头低声道:“约是五五之数。”
“既是如此,”古震接道,“燕儿不能接那金陵羽一招半式,伤其剑下,你去结局又有何异?”
古夏恨恨道:“纵然他武艺高强,架不住我齿剑如归。夺睛之仇,不可不报!”
“固然要报,”古震峻色道,“然如何报仇,还需从长计议,另谋一个万全之策。若定要以你之性命方能报得此仇,却让燕儿何堪?岂非置你兄长于不义之地?”
燕珏从旁急和道:“义父所言,句句皆属孩儿心声。”他又转朝古夏道,“夏弟切莫一时冲动,若你有个闪失,我百死难赎。”
古夏只低头不语,牙关紧咬,双手攥拳作劲。他左手伤处,血流原已渐渐枯竭,现下又动劲使力,血又重新流出,溅落在地上。
古震见着,拾起他左手,先前那大夫为燕珏包扎眼伤时还留存少许金疮药并干净布条。他替古夏敷药包扎,又语重心长道:“待眼前反诗之事稍缓,我父子三人再另谋报仇之策。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可听从于爹?”
古夏眉头紧蹙,沉吟良久,终是点头应允。古震细瞧他这一回眉眼之间透澈坚定,与上回应承自己离城时已大不相同,心下方安。
古夏于地上起身,静得片刻,忽而他面色凛然开口说道:“爹,孩儿心中尚有一言,只怕未及说完,爹便会横拦怒止。”
古震疑诧道:“爹岂是不明事理之人?怎会无端阻拦于你,只管道来便是。”
燕珏听了,亦从榻上扭头望朝古夏,不知他接下来要道出怎样一番言语。
但见古夏剑眉紧锁,忧心愁容道:“观时下情形,恐我古家已显大凶之兆。先是孩儿无端涉逆,尔后爹亦失落兵权,如今更兼有皇城司深夜突临。此一桩桩,一件件,仿若有人早已于暗处排铺好了一切,引我父子信步入局。”
“不错!我亦有所触。”燕珏点头附和道。他心思虽不及古夏灵巧机变,但胜在触觉敏锐,早觉得眼前一片乱局当中,总似有一双眼睛暗中窥伺自己,令他背脊发凉,不寒而栗。
“眼下实是步步杀机,凶险非常。”古夏沉吟道,“孩儿来时尚自心存侥幸,揣度之前圣意或是高举轻放,意在敲打我古家。然而……”古夏朝燕珏伤眼投去一瞥,脸上闪过一丝哀色,喉头不由跟着微颤。他稍事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然而今夜皇城司携刃猝至,刀兵相向,彻底断绝了孩儿妄念。”古夏言至此处,停歇不语,静观父亲反应。
古震只是攒眉蹙额,一脸峻色,默然无声。
“皇城司择此时公然现身,背后圣意乃是……”
正当古夏打算继续往下说时,忽见父亲虎目圆瞪,目光电射而至,低声质问道:“你究竟何意?”
古夏面色转沉,眼中寒光乍现,径直迎上古震投来的目光,口中森然吐露道:
“只怕圣上欲行兔死狗烹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