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梦见了母亲”汪未经说。他清了清嗓子。注射药物后的这些天他的嗓音变得沉闷了。他请新来的医生注意这个情况,但是医生说,这是由于缺少新鲜空气身体组织的正常反应,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梦见我住在老家广东时母亲年轻的样子。那时我每天用想象中的卫兵吓唬自己,同时走过古老的城门。郊区的一个不幸的孩子站在中央广场,现在那里已经开了餐馆和茶馆。乐声悠扬,听得见穿得象洋娃娃似的娇孩子们的嘻笑我看着他们,为自己的旧鞋和破衣服感到窘迫,显然我穿着这件衣服很寒酸,我开始仇恨那些身散发着香气、欢乐地生活的人,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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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未经又皱起眉头,他忘了从哪里说起,忘了为什么要讲这段话。他艰难地回忆第一句话,但是女人们正在用心切肉,全神贯注地咀嚼。汪未经感到了侮辱。他勉强止住泪水。
他的夫人没有看他,她在盯着通向会议厅的门。汪未经长叹一声,头缩进了肩膀。他觉得,吴四宝正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后脑勺,示意时间到了。时间到了,不能再等待了;民族需要他离开,这将在那些继续为他的事业奋斗的人心中注入力量。生活多么可怕。他周围的人多么残。他们为什么不做些什么。他们能够做到。他们肯定可以做到。这真可怕当巨痛撕裂颅骨和他的大脑时,走向虚无成了一片血泊
“不,我不愿意,我不能,我这么平静地坐在这些女人中间。让她们吃吧,没关系,我原谅她们毫无顾忌。能说就说吧,只要不是枪响后可怕的寂静。我不能勾动板机,我没有过错。有错的是身边的人,他们可以暗示我,可他们胆怯得一声不响。他们只考虑自己,考虑自己的汗处。我让一些小老鼠围在身边。我的天啊。”
他的夫人突然站起身。汪未经回眸打量时,他的身子弯曲得更厉害。
“我亲爱的,”夫人说。她的这种态度冒犯了汪未经。他的目光扫了一下女秘书们,然而没有人注意。她们喝着葡萄酒,津津有味地吃着。陈碧君是他的合法妻子,她有权这样待他,为什么不行?“我马回来,我忘了结妹妹打电报,请原谅我。”
“如果这涉及你妹夫的叛变,你无权发给她一个表示哀悼的字。”汪未经说。
“我亲爱的,”夫人站在门口说,“这涉及到我和你。”
陈碧君来到无线电发报室,请求给远在香港的妹妹发电报;“请立即销毁我的日记。
她知道怎么办。她从一九三五年起写日记。那时她与汪未经的罗曼史刚刚开始。她记下了二月里的一天,汪未经来找她,说他决定送给她一座房子。对她来说这是多么幸福啊。后来汪未经又去找梅思品这个该死的家伙,在那里同女歌手鬼混。她嫉妒得发了疯。她当时强烈地爱着汪未经,因为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哦,这多么可怕,她写信给汪未经:如果他不做出答复的话,她就服安眠药。她真诚地生活着,等着复信。那些日子里她什么没有想过?也许她的信是在他魂不守舍时落到他手中的,也许根本就不该给他写信“我的天啊,帮我同他谈谈吧,明天就晚了。”她当时一刻不停地嘟哝着,而且吞下了三十几片安眠药。
汪陈碧君坐在报务员身边,回想起当时医生洗完胃后她感到的痛苦醒来时她感到这样美好,她听到了这么纯洁的旋律,然后是一片寂静,安祥而冷漠的寂静
汪未经从站在面前的一行人前走过,又一次同每个人握手,又一次说着感激的话,又一次询问地打量着那些眼睛,又一次倾听着从其它房间传来的嘈杂声,笑声,音乐声,启开香摈酒瓶塞的砰砰响声。
当他关办公室的门时,过道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响声“谁?汪未经惊恐地问,“谁在那里?”
“是我,”吴四宝答道,“我在您旁边,我的老师。”
吴四宝和梅思品站在门口。吴四宝随身带的汽油桶当的响了一声。梅思品身子微微发抖,他脸色发黄,鬓角又添了白发。
汪陈碧君坐在椅子,平静地服了毒药:用牙齿咬碎药瓶,身子稍向后仰,双手无力地垂下来。汪未经绕着已经咽气的女人走了许久,嘴里念叨着什么,然后轻轻拍了拍夫人的脖子,取出手枪,枪口对准嘴巴。
他惊恐得厉害。
“不,”他暗暗说,“不,不,我不愿意不是真的。这全是谎话我不愿意我要让自己醒过来我醒了,亲爱的妈妈。”
接着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他绕着死去的夫人走起来,违度很快,样子可笑,嘴里念叨着什么。
吴四宝看看表:二十分钟过去了。
他抚摸了一下梅思品的肩膀,推开办公室的门。
汪未经没有理他,仍旧集中精神快步绕着自己的太太走。他的右手握着手枪。
吴四宝掰开老师冰凉的手指,取下手枪,对准他的后脑勺开了一枪
几分钟后房间里挤满了人。梅思品在嚎啕大哭,浑身颤抖。吴四宝在安慰他。
尔后,吴四宝把魏将军请到会议室说:“您无论如何不能对任何人说老师的去世,甚至连你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告诉。明白吗?”
他叫来卫兵交给他一只封好的信封:“您亲自把这封信交给元帅。您要把红军的媾和建议带回来。现在没有人知道汪未经的死讯,没有人知道新内阁的组成。我们把先生的遗嘱告诉那边的人。这不会得不到评价。我们带着您在一九四一年所考虑的东西找他们。他们当时不会理睬您,现在您手中有了牌。老天保佑,我们期待红军作出明智的答复。
常凯申若有所思地坐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的脸。轰隆的炮声不时传来,战斗在附近进行,该走了。
他的脸变成了另一副样子;耳朵旁添了一道新伤疤,脸的左边歪了,好象挫伤了一样,下巴生出灰白的胡子,头发理得很短,染成了花白色。他的不合身的旧衣口袋里有一些证件,可以证明;他是一个叫黄土包的海地下**员,被人从监狱里营救出来,请当局给他帮助。他的一只胳膊刺有数字囚犯的号码。
他看看镜子中自己的表情,仔细听着炮声,想起了詹国强授与他队长军衔的那一天。他几乎听到了极斯菲尔路76号橡木大厅内爆发出的热烈欢呼,看到了朋友们容光焕发的面孔,和他的对手,他们站在那里欢迎他。他记得,在正式仪式之后,詹国强把76号全体新将领请到宴会厅,为他们干了一杯香槟酒。常凯申盼望着这场马戏尽早收场,这样他就可以去找马莉。这姑娘爱他。他相信她真的爱他。他也狂热地爱她。但是大厅里人们开始致词,每个人都想在全国领袖面前显露自己。詹国强喜欢听部下讲话。所以常凯申直到十点钟才把自己的车停在情人的小院门口。窗内没有灯光“睡了,我的心肝。”他柔情地想着,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可是所有房间都空无人影。
三年后他才得知,马莉是丁末村的暗探。她诱惑那些将被提升的人,玩弄着爱情游戏。天啊,游戏,让她继续玩下去呀,他可以原谅她。但人们向他解释,全国领袖绝不会允许他离婚。离婚会影响他的仕途。当时常凯申已经知道,全国领袖和自己的外室有了孩子,他把情妇安顿在城外的宅子里,给她购买最昂贵的汽车,可他常凯申却失去了一生中唯一的欢乐。难道这能够忘记吗?
吴四宝打来电话:“我们路线的脉搏把握着了吗?”
“是这样。您快了吗?”
“差不多啦。您的人在监视‘四十七’号吗?”
“他现在情况正朝着不妙的地方发展。”
“我们经常联系。”
“就这样吧。”
接着看押李广元的76号特务打来电话:“敌人的坦克占领了距我们两公里的地方。分队长‘青年团’的孩子们发射了火箭弹,队伍停止前进。”
“谢谢,所有文件都销毁了吗?”
“是的,已经全部销毁。”
“好吧,听候命令。”
常凯申。小心地放下电话,看看表,很奇怪时间竟这样凑巧“我奇怪什么呀,”他想,“我们每个人身都有表,我常常听到我体内的表在走。我鬼使神差地同吴四宝搅在一起。他和他的主子一样一窍不通。他也是我的,我们的主子。别把自己排除在外,你也有份,现在没有什么可抱怨人家的,不过吴四宝的确一窍不通,所以那边绝不会同他对话,这是起码的常识。可要是他们突然这样做了呢。因为在一九三九年八月,敌人已经吹起自己的笛子,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时,那边的领导还是同这边的人坐在一张桌了嘛。现在延安通过我了解到詹国强和梅思品在同日本谈判。他们不会不向级报告李广元发来的电报。吴四宝说得对,那边知道李广元同他的最层有联系不,”常凯申满怀信心地在心中说,“那边不会同吴四宝坐在一张桌旁。”
他想到他犯了个错误。单独一人通过城外的渠道溜走还来得急。“这与其说是吴四宝的链条,在很大程度还不如说是我的。尽管党的手中掌握了我不知道的关键,但还不晚,还有通向西方的‘窗口’可是,假如吴四宝也要走呢?也许他同那边的人谈妥了同样的事?那么我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吴四宝绝不会饶恕我。然而,李广元要做的那件事是我诱惑性的一步棋。那边很难不相信李广元随身带回的东西。我对吴四宝说得对,这会在那边。引起骚乱,他们不会听之任之。这会使他们动荡不安,同胞兄弟彼此对峙,鲜血横流,人头落地”
他的手下接到电话十分钟后来了。他呆在距秘点两个街区的地方听候召唤。
“兄弟,”常凯申说,“拿这只手提箱,里面是地雷,您过去用过的那种。”
“这就是您加的那个需要旋转的小东西?”
常凯申微微一笑:“正是这样。”
他从桌拿起平整整的钱包,递给手下:“放在口袋里。钱包要连续开关五次,到第六次时把它撕碎。记住地址。”
手下取出便条本。缪勒去取酒瓶。
“您疯啦?不,我告诉您地址是以防万一。还不够吗?记住吧,不能写下来。您要穿过院子走,您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常凯申口述了地址,让手下复述了两遍,又在袖珍地图给他指出了街道和楼房,然后说了接头暗号,也让手下重复了几遍。
“最后别忘了说‘请签字’。找派去接头的那个小伙子叫小汪,他呆在汽车旁,如果您有一点差错,他就会用枪给您钻个洞。您把手提箱交给他,然后看着他把李广元从您身边带到厕所。您记得李广元吗?您在我的司机家中收拾过他。他的照片我让您看了百遍。他进了厕所您就迅速离开,不要理会任何人,然后开始鼓捣钱包。地雷一响您就跑吧。敌人就在附近。他们暂时受阻,但这不会持久。完了,兄弟您是绝对清白的,老天保佑您没有入党。我已烧毁了与您有关的所有档案。尽力去帮敌人吧,这对今后有好处。好吧,老天保佑。”
他们拥抱在一起。手下走了。常凯申在房间里踱步。
另一边的人呆在附近的楼房里,透过窗户监视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当红色的火焰从秘点破窗冒出时他立即给常凯申打了电话。强大的冲击波把司机的半截身子抛在马路,他的左臂掉了,只剩下头颅和右臂
李广元的行动好象是经过常凯申预先排演一样。
爆炸的气浪冲破了厕所的门。他差点被砸死,但他及时举起了双臂。可怕的疼痛穿透了左肘。两只耳朵嗡嗡直响,好象在北方的夏色呆在蚊子成群的海湾,他来到走廊。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火味道。所有东西部蒙了一层石灰尘土。粉末和童话影片中的一体如同烟雾一团团缭绕飞舞,令人窒息。
李广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跌倒。他弯下身,勤务兵躺在脚下,头骨裂了。李广元机械地从枪套中取下勤务兵的手枪,装进口袋,然后向不久前他听到有人说话的地方走去。档案一定在那里。房间的一面墙倒了,灰尘还在纷纷扬扬飘舞。他伸出唯一能活动的右手摸索起来。他触到了金属物“是的,准确,”他暗自说,“你找的对头,这是保险柜,它是敞开的。这个肯定是文件包,装的都是常凯申对我说起的东西。也许应当呆在这儿等我们的人?他们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正在战斗。可要是常凯申派人来呢?为了抢救这些文件他什么都干得出来。你必须把能拿的部拿走两个文件包,再也没有了。你的左手不好使,你怎么拿呢?没关系,如果愿意就用牙咬住,这样就行了。试着用一只手拿。那又怎么样?当然很重,可你拿得了,这是小事一桩他们揪你的耳朵,问你爸爸的名字,然后用脚踢你的脸。现在你的眼睛好象酒后斗殴被人打的,在灰尘里你象个小丑。敌人喜欢在小丑的脸涂鲜亮的白颜色。与此相比这些不值一提。红色的小帽子看起来很可笑。不,保险柜里还有东西跑呀,跑呀,李广元,你跑到你想去的地方后再退回来。灰尘在落下。你马回来,抓紧些,别食言不能等了,李广元,等够了,跑呀。”
他顺着楼梯下来,象醉汉一样踉踉跄跄,来到空荡荡的街,缓慢地扶着墙根向枪响的地方走去。枪声就在附近。他一只手提着沉甸甸的文件包,身子向前探着。他顾不周围的一切。脑袋仍然嗡嗡响着。鬓角的疼痛时轻时重,眼前的一切都旋转起来。他感到头晕,生怕倒下去。
十八岁的老兵贴着建筑物的墙,沿着小巷迎面向李广元走来。他知道在相邻的街道,少年军的孩子们正在火箭炮旁坐着。指挥员说,这些孩子可怜,吩咐他看看能不能绕过去。“让他们活着吧,小伙子们。十五岁的年纪,他们懂什么呢?他们受了骗,胜利后我们要重新教育他们。”十八岁的老兵走着,轻松地迈动脚步。他想,这些不得了的孩子会给他肚子来颗子弹的,这儿太空荡了“哦,我可不喜欢一边是枪炮轰鸣,另一边却鸦雀无声,这件事不简单。真的,是不简单哩”从拐角望去他看到一个穿黑色制服的军官“嘿,走哇,走哇,醉鬼。显然是害怕才拼命喝,文件包里藏着什么大概是手表和戒指。好,再近点,更近了,我要迎头给你一下。”
与此同时李广元也发现了他。军便服外套了件皮袄,缀着五星的船形帽的前沿儿压低到左眉。李广元觉得,他的脸闪出幸福的光。他笑不了,额头和下巴的伤口结了血颁,可他还是忍不住要幸福地微笑。
“来吧?混蛋。”普十八岁的老兵想,“满脸都是血,看他那副嘴脸,那么凶狠。”
李广元迎面向这个戴船形帽的人举起一只手。他想举两只手,可是左臂不听话。一分钟、两分钟,我就要拥抱你啦,孩子,我亲爱的。”
“他的文件包里可能有炸弹,”老兵惊恐地想,“他要向我脚下扔过来,只剩下一个弹坑了”
“啾儿。”一颗子弹射入普老兵头的墙里“啾儿”
老兵卧倒,伸出冲锋枪,向穿黑制服的人肚子开了一枪。那人喊了几声,老兵觉得他喊的是俄语。老兵又打了一梭子,可是这个穿黑制服的军官还是向他跑来,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喊着。
老兵没有听到第三声枪响。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心脏,他立即咽气了。
“青年团”团员在反坦克小组阵地放哨,他看到一个俄国兵随着他的枪声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