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鬼步步逼近,凌蒙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但很快就站定。
他知道自己跑不掉的,长期的饥饿,腹中空空,已经使他瘦骨嶙峋。
随便跑两步,就能让他气喘吁吁。
就这副孱弱的身体,看来今晚要交待在这里了。
凌蒙从地上捡起一根用作拄拐的树枝,双手紧握,神情变得决绝。
困兽犹斗,何况人乎!
只等饿鬼们近前,他就要做决死一搏了。
空气依旧是死寂,饿鬼们的脚步清晰可闻。
他们距离凌蒙越来越近,十步,五步,三步,两步……
凌蒙颤抖的双手已经将树枝慢慢举起……
然而,只听人群中响起一声惊呼:“船来了,有船来了……”
凌蒙下意识地用余光瞄了眼河面,果见河面上一盏灯火,由远及近。
这在黑夜里看得极为清楚,真的有一艘船在向码头驶来。
还不等凌蒙有所反应,整座码头就已经沸腾了。
苦等多日,望眼欲穿,终于把船等来了。
所有人都瞬间失去了理智,汹涌地向码头上的栈桥冲去,他们要抢占有利位置。
凌蒙直接淹没在人潮里,犹如一叶孤舟,被人潮卷着,一会儿向前,一会儿退后。
至于那群饿鬼,则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
码头上的无序和混乱迅速扩散,推搡谩骂、呼喊求救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时有人被推倒在地,然后被几十只脚践踏而过。
只片刻工夫,栈桥上就已经挤满了人。而后面的人潮还在不断向前冲去,前面的人则一排排的被挤下水。
好似下饺子一般。
所幸现在不是冬天,这些人又大都识水性,否则不知要死多少人。
而转眼之间,河面上的那艘帆船已然抵达码头,却没有靠岸,只在三十步开外的距离停了下来。
在这种混乱疯狂的局面下,船家根本不敢靠岸。
其实这座码头本来是有人管理的,只是自从难民占领这里之后,码头管事就溜之大吉,躲到仓房那边去了。
凌蒙被夹在人潮中,动弹不得,却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咣咣咣咣”的敲锣声,响彻夜空。
凌蒙个子高,远远眺望,只见远处的仓房那边有一队人马打着火把,快速赶来。
来人正是码头管事,他带着几十个吏卒冲到码头,二话不说,一顿棍棒下去,硬生生从难民中间凿出一条路来。
而在吏卒后面,还护着几辆华贵的马车,马车周围簇拥着十几个丫鬟、仆役。
百姓天然怕官,这会儿被一顿棍棒打懵了,慢慢恢复了些理智。
吏卒们又是一顿好打,连踢带踹,不到半刻钟,就将整座栈桥清理一空。
难民们虽有怨气,但也只是木然地站在两旁,敢怒不敢言。
一时间,竟秩序井然。
直到这时,河面上的那艘船才靠帮停泊,搭上跳板,系好缆绳。
船老大是个三十来岁的壮汉,刚跳下船就被码头管事叫过去,吩咐道:“有位官人要搭乘你的船去南边赴任,你要好生伺候。”
船老大点头哈腰地笑道:“老爷放心,小人一定伺候好。只是不知是哪位官人,要去哪里上任?”
码头管事一指身后的马车,鼻孔朝天地说道:“这位苏知县刚刚荣任池州府青阳县,且有女眷同行。你务必要约束好船上的水子,切莫冲撞得罪。”
船老大唯唯应诺,码头管事又再三叮嘱一番,才屁颠屁颠地跑回马车旁,恭请苏知县登船。
苏知县年纪约莫三旬,一袭光鲜的儒袍,身侧带着一位身段婀娜的夫人,在几个丫鬟的簇拥下,当先上了船去。
剩下的家丁仆役们则将一只只大箱笼搬上船。
凌蒙站在人群中看着,心中顿感不妙。
看样子,这艘船是被那苏知县给包下了。
堂堂知县大人自然不能与贱民同船,何况还带了女眷,就更不能容许闲杂人等上船了。
怎么办?
凌蒙微微敛目,忽而眼睛一亮,从人群中悄悄钻了出来,趁人不注意,溜到了苏知县的马车旁。
两个仆役正好从马车上卸下一只大木箱,看得出来木箱很重,也不知道里面装了多少金银财宝,压得两个仆役龇牙咧嘴。
凌蒙连忙上去搭把手,两个仆役瞧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此时月色昏黑,凌蒙身上那件破旧的青衫,与吏员的服饰很像,两个仆役还以为他是某位帮忙的吏员呢。
而站在旁边的吏卒,见凌蒙抬着苏家的箱子,又以为他是苏家的人呢。
就这样,凌蒙装模作样地抬着木箱,堂而皇之地登上了船。
虽然没有几步路,可一趟箱子搬下来,凌蒙还是气喘如牛。
两个仆役用眼神戏谑了一番他的手无缚鸡之力,便又去搬下一只箱子了。
凌蒙则趁机溜到船尾,找了个角落藏起来。
不大的工夫,箱笼行李全部搬上了船。船老大也不拖泥带水,立刻解开缆绳,收起跳板,重新挂起蓬帆,就要起航。
码头上的难民们这才如梦初醒,急慌慌冲上栈桥。
许多人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乞求船老大发发善心,载他们一程。
这当然是徒劳的,船只缓缓离开码头,凌蒙看见岸上的人纷纷跳下水,竟想要游过来。
还别说,江淮人善泳,还真有几个人游了过来,想要攀着船舷往上爬。
船老大急忙带着船上的水子,也就是水手,用竹竿将那几人重新打落水去。
那几人落水之后,已经没有力气再游回岸上去了。
凌蒙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水中绝望地挣扎了一会儿,便一个接一个的沉入了水中。
凌蒙愣愣地看着水面,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凌蒙愣神的工夫,却听耳边一声喝问:“你是谁?”
凌蒙回过神来,循声看去,见一个矮矮瘦瘦的汉子正冷脸看着他。
凌蒙认得他,他是船上的水子,隐约听船老大叫他赵一刀。
这会儿被人发现了,凌蒙脸上闪过一丝慌张,但随即就镇定地说道:“我是苏家的……”
不待他说完,赵一刀就冷哼一声道:“苏家除了苏知县与夫人,另有丫鬟四人、管事一人、厨子两人、杂役四人。总计十三人,此刻都在舱室之中。你是苏家的什么人?”
凌蒙被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赵一刀见他答不出,冷眼觑了他一眼,直接将他一把拽起,径往舱室走去。
苏知县住的是船上最大的一间——头舱。
凌蒙被带到头舱的时候,舱门口正跪着一个人,正是船老大。
舱室内灯火通明,苏知县坐在桌子旁,一边品茗,一边手捧书卷,正在挑灯夜读。
而船老大则在向他请安,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奉承话。
只可惜,苏知县没有丝毫反应,只有苏家管事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好了,真啰嗦。夜深了,老爷要休息。”
船老大陪着笑站起来。
这个时候,赵一刀将凌蒙一把扔在地上,高声道:“大哥,我捉到一个偷摸上船的贼人,他还诈我说自己是苏家的人。”
“哦……”船老大粗粝的眉毛皱了皱,看向苏管事。
苏管事当然知道苏家没有这个人,不过具体该如何处置,得问过老爷。
只见苏管事又看向苏知县,而苏知县依然没有任何表示,双目都聚焦在书卷上,仿佛真的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苏管事会意,掸了掸袖子,命令道:“既然是偷摸上船的贼人,那就把他扔下船去。”
扔下船?
此刻船已经行到了运河中央,那不就是扔到水中去淹死?
凌蒙惊讶地看向苏知县。
船老大稍等了片刻,见苏知县没有反驳的意思,便与赵一刀两人,一左一右将凌蒙夹了起来。
凌蒙实在想不到,这位知县大人长相儒雅和善,心肠竟如此狠毒!
眼看着凌蒙被拖到船舷上,就要被推下水去,不知为什么,苏管事又突然追了出来,急声道:“且慢。”
苏管事快走两步,说道:“罢了,我家老爷宅心仁厚,菩萨心肠,暂且饶他一命。先将他关押起来,待到船靠了岸,再将他送官法办。”
船老大自无不可,又与赵一刀一起,将凌蒙捆起来,绑在船尾处。
凌蒙虽然不知苏知县为何改变心意,但此时也不由大松了一口气。
送官法办,他还真不怕。偷摸上船,又不是什么大罪,甚至根本就不能算是罪。
船上一通忙碌之后,船老大又带着几个水子,喝了神福酒,正巧河面上刮起了大风,众人各就各位,熟练地操帆转舵,船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扬帆急驶。
以这个速度,只需一夜,便能过江抵达南京应天府。
凌蒙躺在甲板上,看着天上的缺月,此时身心俱疲。
这一夜,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漫长了,真的是度秒如年。
迷迷糊糊间,凌蒙慢慢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他梦见自己以一介秀才的身份,纵横捭阖,在江南这个花花世界,过上了左拥右抱、锦衣玉食的美好生活。
但愿长梦不复醒啊!
然而,漆黑的午夜中却突兀地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凌蒙猛的惊醒,只见天上不知从哪刮来一团乌云,将月亮完全遮住,耳边呼呼的狂风如枭。
难道听错了?
凌蒙一怔,又听见一声嘶喊:“啊……有贼!”
声音是从前面传过来的。
凌蒙被捆着,只能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将头伸出去,却见船舷上一个壮汉举着火把,拿着斧头,对着苏家的管事一阵猛砍。
数息之间,苏管事就已经被砍成了一团肉泥。
而那个壮汉……
在火把照耀之下,看得很清楚,俨然是……船老大!
他砍完苏管事之后,抬起了头,看向凌蒙,神色冰冷,满脸凶恶。
凌蒙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过来,手里的斧头一滴一滴的,滴着殷红的鲜血。
血液在甲板上汇流成一片,又沿着船舷,滴入水中。
凌蒙神情呆滞,此刻的心中居然没有害怕,反而如疯似癫的笑了起来。
呵呵,这该死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