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其实心里极想转过头去看看,那个说话的究竟是何人,为何胆子这么大,敢这么跟燕王殿下说话,就不怕自己的脑袋落地?
但他从小耳濡目染的皆是自家祖上曾经辉煌的事迹,论起为官之道,他比起身边的这些平民士子们多懂得不是一星半点。
一旦入朝,无论君前人后,都不能有半点失仪,否则给君上和同僚一旦留下个举止无当的轻浮印象,你这一世也别想有朝一日荣登朱紫。这个道理,他从小不知听人说过多少遍。
故而,虽然他本性好动,现在朝堂上亦是吵成一团,房玄龄却从始至终连脖子都没有动一下,脸上亦没有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白厚栩坐在上面,一眼便在诸多士子之中,注意到了房玄龄的不同。
无论是房玄龄还是魏征,这科举的前二名,皆是他亲手取中。他自然知道这是何许人也。若按照那世的说,这房玄龄便是他燕国第一次科举的状元郎。
虽然,包括房玄龄在内,这一百来个士子,没有一个人在数学里及了格,但在策问的考卷中,房玄龄交出的答案不仅令他眼前一亮,甚至每个阅过他卷的人,也皆是交口称赞。
故而,当白厚栩要将房玄龄定为科举第一名时,无论是简伯安还是余景同,乃至每个参与阅卷的官员,都是无话可说。
“房卿,令狐卿心中存疑,要孤召工匠来,你以为如何?”白厚栩就此看着房玄龄,蓦然开口问道。
房玄龄听到台阶上传来的话,愣了一下,而后偷偷抬首,往上面一瞥,正巧与一双清亮的眼睛对视住了。
骤然间,房玄龄只觉从头到脚,宛如泡入了一团熊熊烈火之中,每一根汗毛都在往外喷吐着热气。
没有听错,殿下叫的人真的是他!
而且,殿下不仅是亲口在与自己说话,而且他还以称己为卿,俨然已经是把他看作了臣子!
房玄龄眼前蓦然闪过魏征之前的那副表情,他突地觉着,若是旁人来看,自己此刻应该也是如此这般罢。
但诸般种种,皆只是一念闪过。
房玄龄身体热得宛如火烧,但脑子却冷得像一块千载寒冰,瞬息间便在万千种说辞之中,找到了自己应该说什么。
只见他一怔之后,便不慌不忙的躬身行了一礼,而后朗声说道:“回殿下……微臣以为,这位令狐大人所言有理,可令狐大人却似乎不甚聪明。”
白厚栩道:“房卿所言似乎前后不一,其中可有什么缘故?”
当白厚栩方才开口之后,原本吵闹的大殿内,瞬间就奇迹般的安静下来,于是此时整个殿里,只剩房玄龄一个人的声音。
房玄龄感受到周遭射来的各色目光,心里愈发的冷静,回道:“回殿下,微臣说其言有理,乃是因为这水泥做地,竟然宛如坚石,微臣自幼读书,也走过不少地方,自觉见识不短,却是连听也未曾听过,难免与那位令狐大人一般难以置信,非要亲眼目睹方可笃定。“
白厚栩微微一笑,道:“既然房卿也如此说,那孤便召工匠来便是了,可你又为何加了后半句话?须知你此刻还未受官职,便有所诋毁同僚,是否有失妥当?”
白厚栩的话传入房玄龄的耳中,令他心里一时间又惊又喜。
以他的聪明,自然听得出白厚栩的话看似责怪,实则隐含着考校之意。而这样的君前奏对,在他听来的那些故事之中,都是某人得到君上青睐,准备大用之时,才会被这样试探。
可奇怪就奇怪在,他房玄龄虽说是科举首名,但此番还是头一遭进得朝堂,在王上的眼里,他应该就只是一介没有丝毫官场历练的白身而已,为什么王上就笃定自己能听懂这话里的意思,不至于像普通小民一般,听得燕王训斥,或许就只会跪地请罪了?
若真是如此,到时候不仅自己这科举首名的光彩大打折扣,也必会令召开科举的燕王本人颜面无光。
殿下如此考校,还真是看得起他,那他自然也绝不能让对方失望。
房玄龄一脸平静的说道:“回殿下,微臣并未有丝毫诋毁令狐大人的意思,之前所言,仅仅是就事论事。只因这水泥一物,微臣固然与令狐大人一般未曾听过,更未曾见过,心中匪夷所思,难以解惑,但是……微臣也同样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有何物能做成这样的地面?”
“假如这地面不是殿下口中所说的水泥做成,那又能是何物?不说殿下所言,作为臣子万万没有质疑的道理。仅凭于此,但凡聪明之人自可明白,这地面定然是由殿下口中的水泥制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若微臣是令狐大人,心中疑惑之余,只会请殿下讲明其中道理,说一说那科学究竟是百家之中的哪一门,居然有如此神通,能化水泥为坚石。再让殿下请工匠来照样施展一番,也只能令微臣知其然,亦不知其所以然,实属多此一举,非智者所为。”
房玄龄的语速很快,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将一长段话一口气说下来,竟是一个结巴也没打。白厚栩听得很认真,毕竟,说话的这位燕国的第一位状元郎,和历史课本上看到的那位唐朝名相乃是同名同姓。
而在白厚栩看来,假如魏征是那个魏征,那房玄龄也泰半正是那个房玄龄,所以这才当着众人的面考校一番,因为那历史课本上所写的“房谋杜断”,他就想看看,房玄龄之谋,是否真得这么面面俱到。
听完之后,白厚栩顿时多肯定了三分。
此房玄龄十有九正是那个房玄龄。这一大段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凸显出对方细腻周全的心思,以及前后统一的逻辑,是白厚栩在这大周之世的其余臣卿身上完全找不到的,哪怕简伯安都不行。
“科学一道,博大精深。三言两语倒也说不明白。孤还是叫来工匠,叫他们现场施为一番好了。”白厚栩没有接房玄龄的话,反而直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