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屋中,鸿正盘膝坐在地上,见风后坐到他对面,立即露出恭敬之色。
他方才听到风后与嫫的对话,暗自惊诧这老人有大智慧,立即探身抬爪,将风后背后的树藤划开。
树藤脱落,风后活动了一下肩膀,舒展开背后的羽翼,又合拢,“世子有大本事,不怕老朽暗算。”他呵呵地笑着,像极了一个普通的老人。
可越是如此,鸿越是觉得他非凡,对他拜了拜,恭敬地问道:“老丈如何称呼?”
“风后!”老人似叹息又似追忆,“我本是追随初代有巢氏的风部主君之后,有巢部中的飞行战士,皆出自我族。”
“这一战,老丈的族人死伤惨重。”
“结局既然都是灭族,后死者便不需叹息先死者了。你说老朽这话在不在理,世子?”风后的言语中充满智慧,这一句虽然说的是他不需叹息那些死去的飞行战士,可落在鸿的耳朵里,却听得出,是再说他鸿是后死者,不需为有巢部这些先死者叹息。
一句话点出生死,那么危机何来?
鸿更加恭敬,又对风后拜了拜,“老丈可否指点迷津?”
“你是我平生仅见的聪明人,世子呐……”风后又舒展了一下身体,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侧坐,笑看着鸿,仿佛要死的不是他,而是鸿,“我见世子方才并不想屠戮有巢部?”
“确是如此。”鸿坐直了身体,向学生对待老师那样,谨慎地回答,“如我部战士所言,荒原上的规矩是不杀老弱妇孺。”
“那么除此之外呢?这里还有三百山林战士和将近一百的飞行战士,他们可不是老弱妇孺,若是你放了他们,恐怕还未离开余山,便会被他们以法力驱策自然之力,消灭在这里。”
此时,风后的气势更加厚重起来,仿佛弹指间少典部等战士们便会灰飞烟灭。
鸿怔住了,“老丈的意思是,要杀?”他试探着问道。
风后却开怀大笑,“杀得好。在他们的妻儿面前杀了他们,让这些孩子带着仇恨长大,等他们长大之后,就会想世子麾下的勇士们一样强大,然后再去找少典部报仇!仇恨,是杀不完的!”
鸿无比震惊,原本纠结的内心,此时就像纠缠错落的藤蔓,越来越乱,他寻不到一丝源头,更看不到什么办法。可风后偏偏就不再说下去,显然是想听听鸿的答案。
鸿甚至可以猜到,若是他的答案不能令风后满意,这老头恐怕会立即转身赴死。
此时此刻,这个肩负部族生死存亡的老人,竟然在考校他,难道他在老人的眼里,比有巢部的存亡更重要么?
鸿想不明白,却也极不希望那样的事发生,因此飞速转动脑筋,去推演解决之道。
风后气定神闲地看着鸿,更似有一番超凡脱俗的悠闲,“风部本非有巢部的子民,也非被有巢部战败而归降的。若是溯源到最初,风部的始祖本是天皇伏羲圣的后裔……”
鸿正在侧耳倾听,但风后说到这里便不说了,话锋一转,笑道:“世子,可有高见了么?”
“老丈,在下愚钝,只觉得不杀更好。”他正色看着风后,如同交卷似的郑重,“不杀有巢部战俘,那些父兄死在战斗中的妇孺自然也会痛恨我少典部,小儿长大之后或许也会找我少典部复仇。但世间事就是如此,如同在荒原上,就算我们不去捕猎,那些凶兽猛禽也会来捕猎我们,生存在这世间的人,便不能惧怕战斗。当战则战,才是我辈儿郎的生存之道。然而可不杀之人便不杀,也是我部儿郎的气节与信念,一如保护草原上的母兽与幼崽一般,这是自然之道。”
他说到这里,风后的目光中露出赞许,却没有说话,继续听他言论。
“老丈,在下内心纠结。既认为不当杀,但不杀我部便会触怒神农氏,我部当死。”
“世子的意思是,左右都是死,不杀则死命,杀则死心?”
“老丈大智慧!”
“但我并不认同。”风后笑着坐正身体,气势如虹霓,散发出凌厉的气息,守在门口的嫫感受到这股杀气,险些就要冲进来保护鸿,但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此时的鸿不是那个毫无萨满之力的少年,而是一个比她还生猛的白熊,还有什么可怕的?
却听风后说道:“杀,不止死心,当死命。不杀,或可活!”
“愿听老丈教诲!”鸿露出惊讶的神色,内心里满是踟蹰。
风后凝重地说道:“世子以区区两百余人战有巢部两千战力,其中以少典部三十七人为主战,大获全胜。此等战力,不仅令老朽赞叹,恐怕也会令神农氏震惊。”
他的话如同滚滚雷霆落在鸿的心田,这一刻鸿对外物置若罔闻,耳中只有老人的雷音:“有巢部并非脆弱,若脆弱,神农氏的各部诸侯为何连年累月无法侵吞有巢部寸许土地?南方诸部为何臣服于有巢部治下?战力使然!有巢部非但不脆弱,还有力敌天下共主的本事,主君踵楚更能与神农氏划江分治。换句话说,这次世子率军南征有巢部,一战则胜,这样的战力足以睥睨天下,不负北伯之名。老朽猜想,若是世子将矛头对准神农氏,神农氏又如何自处?神农氏虽治下数百诸侯,但陈城只有四大卫,他们能敌过世子么?尤其世子与方相城少主走得近,若是联袂起兵,神农氏危矣!世子,只怕此战过后,神农氏容不得你少典部的生路!”
“老丈所言极是!”鸿内心震撼,风后的话切中关键,这也正是他内心所忧,如今已是进退维谷,不知该如何自处,连忙对风后又拜,“还请老丈解惑!”
“不杀有巢部!”风后将前倾的身子收回,散去一身杀气,温和地笑道,“踵楚必死,老朽将代有巢氏之职,世子从储君手中救下有巢部众人性命,这份恩自然记在世子记在少典部的身上,而战场上害命的恨,则记在神农氏记在陈城的身上,世子须知,有巢部将成为世子的底气。”
“此话怎讲?”白熊金目灵动,满是求教的光辉。
“世子试想,若杀灭有巢部。江南归入神农氏治下指日可待,征讨南方诸部并非少典部不可。那时杀世子灭有巢部,当是神农氏的最优选择,择机降罪灭杀少典部,神农氏当可高枕无忧。”风后眯起眼睛,笑看鸿,“老朽猜想,世子早已想到此间,因而才纠结于不杀死命吧,不杀有巢部,便是给神农氏灭绝有巢部一个降罪的契机?”
“不瞒老丈,我正是如此想。”鸿坦坦荡荡,却让风后对他又高看了几分。
老人摇头笑道:“世子之看出其中之一,却没看到其中之二。”
“何为其中之二?”
“世子即便杀灭有巢部,神农氏若想降罪,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契机了么?”老人一语点破关键,拨开了鸿心中的迷雾,“然而若有巢部不灭,向神农氏称臣,不是三五年,这一批少年便会长大,有巢部便会强大如今日,神农氏麾下能制衡有巢的,便只有你少典部。此养二虎制衡之法,灭其一则另一方独大,便会威胁神农氏,神农氏便是有一百个不情愿,也不敢杀灭少典部。且若有一日,神农氏降罪,世子亦可率少典部南下,与神农氏划江而治,也是给少典部留下一条退路!”
“老丈真言!”鸿茅塞顿开,忍不住赞叹,随后他轻呼一声,“嫫,你来!”
嫫立即走进树屋,对风后满是警惕,似乎下一刻就会暴出利爪,将老人撕碎。
然而鸿却温和地说道:“此为我的老师,你莫对他失礼!”
——什么?
嫫内心震惊,怎么才与他说了片刻,就成了他的学生?
可既然鸿如此说,她也不便对风后再露出敌意,于是对风后拜了拜,算是见礼。
风后笑叹:“这一代的方相氏厉害,更胜从前!”
这一代的方相氏自然是嫫的母亲芷萝,但风后所说的必非芷萝,而是说的嫫。可见老人对嫫的评价也极高,似乎在说,当嫫成为方相氏时,恐怕会令这个部族大放异彩。然而他不说下一代,只怕是嫫成为方相氏的日子也不远了。
“鸿,你要如何做?”嫫也是聪慧的人,既然鸿称风后为老师,自然是不会杀灭有巢部。可堂而皇之的放生,那便是目无神农氏的大罪,他不禁为鸿担心起来。
“你为我治病。”
“治病?”
“把我变回人!”
“可我不会!”
“无妨,装个样子就好。”
“嗯!”嫫无奈地点头。
“老师,要委屈你了。”鸿又看向风后,恭敬地说。
风后哈哈大笑:“能为世子师,老朽荣幸,委屈又何妨。老朽在江南静待世子龙飞于九天之时,便助世子兴风布雨……”
他这话听得嫫云里雾里,但鸿的内心却大动。
——难道老师认为我能与神农氏同等成就?
他按捺下心中激动,让嫫将风后重新捆绑,丢出树屋,并笑道:“满口胡言,既说完了,便等着领死吧。”
说完,白熊也跃下树枝,来到大地上,扫视一眼有巢部的战俘,冷漠地说道:“将踵楚处死,其他人明日焚灭。就有劳姐夫了。”
榆棢听得古怪,但正因如此,他才福至心灵,猜到鸿必然另有计划,于是笑道:“今日却是不急。西陵少主,你遣将士先将踵楚的人头阁下,炼化他的尸体,令他无法死而复生。明日我便焚灭这山。”
“为何等明日?”西陵蕾不解。
“我要为鸿治病!”嫫忽然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我想起师父给我的息风丹或有效果。”
西陵蕾仍感到莫名其妙,而榆棢紧跟着笑道:“这里有屋舍,让战士们好生休息一日,明日再焚不迟。否则今夜咱们便又要在旷野中风餐露宿了。”
西陵蕾这才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