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秋天,位于中国北部的瓦拉尔林杨气温已降到零摄氏度。
寒霜袭击后的花草凄哀地垂着头,间或有树叶扑簌扑簌掉落。
空气中弥漫着松叶绿植混杂泥土的味道。
远处苍翠的山峰正在淡去,由青绿到黄绿再到灰绿,直到黄褐色。
这个有着二百多户住家的山区小镇笼罩在浓郁的秋色中。
冬天就要来了,人们忙着把地里的蔬菜收割回家。瓦拉尔地处北僵,全年有效积温不足以种植粮食经济作物,只能种一些对温度要求低的蔬菜,人们就是靠着这些蔬菜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四季。
收菜,储菜,腌菜,除了这些,入冬前更要做好一件事,就是遛窗缝儿。
先把报纸(要是能有纯色的纸就更好了)裁成10厘米左右宽的长条,白面加水熬成浆糊,把浆糊涂在纸带一面,然后整齐地糊在窗子与棂框之间的缝隙,整个冬天就不会有冷风从窗子钻进来了。
57岁的张喜来也在做着迎接这个冬天的准备。
他计算着冬天来临前再多出几日工,多挣些工分,让家里的孩子们这个冬天能穿棉衣棉鞋不挨冻,过年的时候能有米和肉,再给孙儿们添些新衣和糖果,如果钱充足的话就再买两床被褥,这里的冬天着实冷啊,夜里总要被冻醒几次。
一入冬,他和老伴的膝盖和腰便隐隐酸胀,旧痛不解,又添新疾,日子过得艰难。
这天清早,天还蒙蒙黑,他便蹑手蹑脚地起床,用绑腿在棉裤外把小腿到脚踝处细细缠好,穿黄大衣,戴狗皮帽子,悄悄地下炕来到桌子前,那里放着一个铝制饭盒,里面是老伴儿头晚备下的今天要带的餐食,通常是几个馍或烙饼加咸菜,张老汉揣起饭盒准备出门。
“把粘袜套吧,起风了。”
尽管张喜来小心翼翼不弄出声响,老伴还是醒了,她说着话从铺垫下拿出一双旧棉粘脚套。
张老汉接过脚套,套在脚,穿厚棉坞儿鞋,欲要出门又返回来,对老伴儿说:“这几日夏生咳得厉害,你给她熬些梨水压压咳。”
老伴点了点头,他才放心出了家门。
此次与他出行的照例还是平日里几个没有正式工作的男人,这其中有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儿,叫铁蛋儿,个月父亲病故,母亲领着兄妹三人和年迈的婆婆艰难度日。他是家中老大,不得不辍学帮衬母亲挣钱养家,是个苦命的孩子,小小年纪,瘦弱的肩膀扛着粗大的木头一步三摇,腰也压得弯了下去。
做了三天便恹恹得无精打采,晚回到家饭也懒得吃。
这日早他母亲叫他起床安顿他吃了早饭,含泪把他送出了门。
张老汉和铁蛋儿来到镇子西头集合地点,一辆蓝色卡车已经等候在那里。
人陆续到齐后,卡车载着二十几个人径直向西飞奔而去。
张喜来本想在车打个盹,可是跑起来的车子风吹在脸象刀割一样疼,使他无法入睡,便拿出个馒头啃起来。
卡车行驶了四十多分钟,在一处叫十九点的地方停了下来,在工头带领下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小树用锯条锯断抬到路边,大树用油锯放倒。
很快工头带领大家在一棵枯萎了一半的老杨树下停住,打算伐掉它。
这棵树直径有半米粗,二十多米高。
大家配合着,用绳子在树绑好,按计划油锯手先在一侧锯开三分之一,然后在另一侧错开位置继续锯三分之二,最后大伙再合力将树拉倒。
就在油锯手锯第二面的时候,大树便倾倒下来,大大小小的枝条和落叶从天空飘落下来,大家慌了手脚纷纷向后方撤去……
北京时间午九点二十分,瓦拉尔中心校二年级学生张秋生,已完课间操,第三节课刚刚开始,老师正带领学生们朗读课文。
突然,教室门外闪过一个小身影,站在门口向里张望,老师走出教室。
张秋生看清那个身影是自己读五年级的哥哥张冬生,在和老师说着什么。
老师回到教室,让他收拾好书包出来。
张秋生预感到出了什么事儿,他迅速将书本文具收拾好,拎起书包快步走出教室,没等说话,哥哥拉起他便跑起来。
“爷不行了,姐已先回去了,我们要快些。”哥哥只说了这一句话,兄弟二人一路便再没有话语,只顾着朝家跑去,大约一公里路程,很快就到家了。
院子里聚集着二三十人,父亲张德顺已经在家了,这个三十七岁的汉子红着双眼,沉默着。
东屋里传来奶奶断断续续的哭声,几位婶子陪着说些宽慰的话。
母亲在西屋炕躺着垂泪。
小妹夏生似乎被吓到了,哇哇地哭着,姐姐春生抱着哄她。
“那树本不该这么快倒下,谁知是棵空心树。。。。。。”院子里的人们讲述着早发生的惊险一幕。
“张老爷子是大好人啊,救了铁蛋一命啊!”
“铁蛋,你可得报恩啊!”
“不如现在就认做孙子!”
人们七嘴八舌说开了,张德顺从大伙儿的讲述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树是空心儿的,又特别高大,所以比平时倒下的速度快,人们急忙撤退时,铁蛋懵住了不知往哪个方向跑,张老汉冲过去拽着铁蛋往安全地带跑,可还是慢了些,被倒下的树砸中,当时就不行了,铁蛋幸运只是被树枝划伤。
人群中的铁蛋好象还没有从刚发生的事故中缓过神来,也或是被吓傻了,他目光空洞得近乎呆滞,闷不出声,脸树条划破的伤口还渗着血。
铁蛋娘闻讯赶了过来,手里拿着铁蛋爹死时用剩下的白布,脸的神情十分哀伤,她的话语中有悲痛和愧疚,还夹杂着些许无奈:“德顺兄弟,实在对不住啊,铁蛋这孩子命贱,你若不嫌弃就认作儿子罢,让他给张大爷披麻带孝送终……”说着便泣不成声。
张德顺看着这个刚经历丧夫之痛,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女人,升起了一丝怜悯之情,他哽咽着说:“这都是命啊……你就这一个儿子,我怎忍心夺走……铁蛋若能好好做人,将来有了造化,也算对得起我爹了……”
一直沉默的铁蛋此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扑通跪倒在张德顺面前嚎啕大哭起来,张德顺将铁蛋拉起二人抱头痛哭,众人也纷纷落泪感叹这世事无常。
哭了一阵子方才停住,张德顺让铁蛋娘带他回家处理脸的伤口,铁蛋娘留下二十元钱,张德顺知道她家生活困难不肯收,铁蛋娘执意要给仿佛这样才会心安,张德顺推脱不过便收下了,心想她一家子人不知又要怎么节省了,不知得挨多少饿了。
春生见家里来人越来越多,又到了晌午时刻,便抽身来到厨房,柜子里有头天蒸好的馒头,她想着再做一锅菜就可以了。
地窖里有今年秋收的土豆白菜和萝卜,她拿着筐子下了菜窖,捡了几个大个儿土豆,一颗包心菜,又去院子抱了柴火燃起锅灶,烧一锅热水,洗菜、切菜,正忙着的她猛一抬头,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给你二叔去个信儿罢,”张德顺压低着嘶哑的声音说。
“做饭谁又吃得下?”
春生低下头。
张德顺没有马离开厨房,他的腿很沉,站在那里不知要迈向哪,心里阵阵刺痛,头晕得天旋地转嗡嗡作响,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若不是有股力量支撑着,他仿佛随时会倒下去。
见父亲强忍伤痛的样子,春生内心十分难过,她本想安慰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话还没出口,泪便流了出来。
怕引的父亲更加伤心,她强忍住泪说道:“弟妹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们会饿得快,即使咱们吃不下,这些帮忙的街坊邻居也总要吃饭的……”
张德顺此时方才有些醒悟过来,家里此时是在办丧事,已经陆续来了不少吊唁和帮忙的人,现在最重要的是把父亲安葬好,礼数不能让人见笑。
他惊异于春生的见解和冷静,这个整日忙着生计的中年男人没有时间关心孩子的成长,他好象没有发现他的大女儿已经出落成美丽的大姑娘了,他甚至都没有仔细地看过她的模样。
此时他细细地打量春生,细高挑儿的身材遗传他父亲和他的基因,白净儿的瓜子脸两条柳叶眉,五官很是齐整,光洁饱满的额头散落着几缕刘海儿,宽大的衣衫遮不住青春的气息,张德顺发觉他十六岁的大女儿已不似孩童,她长大了。
邻居冯二已经为张德顺张罗开来,他把帮忙的朋友、同事、街邻分成几个小组,一组负责做纸活儿,扎花圈、牛马等纸制丧葬品,一组缝纫活儿好的妇女负责制作寿衣,一组人负责采买,有两人专门记账,剩下没有什么特长手艺的人就负责做杂活。
对于处理类似的事情,做为林场生产组组长的冯二还是很拿得起的,他为人热情,喜欢张罗事情,谁家有大事小情的他都愿意帮忙,况且这个冯二是张德顺的好友,二人交情颇深。
张德顺十七岁当兵,转业时服从分配来到林区开发建设,先是在筑路队修了五年公路,又在林场做了六年伐木工,有一次伐树时被油锯伤了腿,留下后遗症,腿吃不了劲,天一凉就痛,后来林场成立了木材加工厂,他便回到厂里做了内勤。
冯二是他在筑路队时的同事,两人一同挥锹抡镐,是从小伙子时建立起的友谊。
后来两人各自结婚生子,一路走来相互扶持帮助。
两人有个共同爱好就是喜欢饮酒,发了工钱或有闲瑕时二人时常坐在一起喝几盅。
饮酒是他们娱乐休闲的主题,暖酒下肚,心扉敞开,情谊也如同杯中酒越酿越醇。
冯二找到张德顺说:“老爷子是意外,我们应当找一个懂行的人算一算,别犯了忌讳。”
张德顺见母亲受到突然的打击病倒,媳妇原本身体就不好,这个时候能有冯二为自己料理,心里自然感激,便把诸事托付给冯二。
春生把菜炖到锅里后便去镇邮局发电报,她想着要把电报尽量言简意赅,因为发电报一个字两毛钱,很贵,况且父亲虽交待给她却并未拿钱,春生也没管父亲要,带自己暑假卖山货积攒下来的钱去了。
作为家中老大的她似乎格外懂事,从小就知道帮着父母做家务,父母忙得没时间照顾孩子,弟妹常由她来带,正是如此春生从小就知道自己肩负着照顾家庭的责任。
从小学四年级起,她每个暑假都去山里采野果子,然后起早赶火车去县里卖,8分钱一杯,从早卖到下午,一篮子蓝霉果差不多就卖完了,能卖四到五块钱,再坐晚车回家,她知道赚钱的辛苦,平日里的钱只用来买学习用品,偶尔也会给弟妹买几块糖果儿。
她斟酌了一会儿定下来电报的四个字:父亡速归。
回到家,冬生、秋生、夏生一同围了过来,春生见弟妹们惶恐不安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十分心疼,便将他们带回屋里:“你们三个好好吃饭,吃过饭我带你们去看爷……”
张喜来因为是意外横死,按当地风俗不能停放在家里,出事后被放在了镇卫生所的太平间。
镇卫生所是近年来后建成的,在镇子的最西面,一排低矮的平房周围是草木丛生的次生林地,小树只有一人来高,灌木郁郁葱葱,草丛地被十分茂盛,人们在这片林地中间开了一条小路,太平间就在这条小路的路北侧,而南侧就是镇子里比较集中的坟地,坟地再往南就是大片茂密的森林。
这条小路平日人迹罕至,人们每每经过此处都会觉得阴沉恐怖,会不由得加快脚步立刻走掉。
姐弟四人此刻来到了这条小路。
冬生秋生拉着妹妹紧跟在春生后面。
大人平日是不会让小孩跑到这个地方玩的,姐弟四人已明显感觉到了这里的恐怖。
一间没有锁的木制太平房,因为年久木头已经变成了深褐色,有的地方腐烂留下大小的窟窿眼儿,透着里面的黑暗和诡异,间或有野狗在门外嗅来嗅去。
对面儿大小隆起的坟包儿,新坟前散放着鲜艳的花圈,丝缕缕的飘带象是冥灵的招幕,旧坟杂草丛生甚是凄凉。
坟地后幽暗的森林更是把这里衬托得异常阴森恐怖,似乎鬼怪幽灵就在这森林里面游荡。
来到了太平房前,门是向北开的,姐弟四人趟过草丛绕到北侧,并没敢进去,她们屏住呼吸仔细聆听,未听见里面有声响,远处传来风吹树叶的呜咽声,间或几声沉闷的乌鸦啼叫。
春生壮着胆子推开那扇门,屋内景象十分凄凉。
这个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木屋建造时没有铺设地面,泥土地荒草丛生,深黄的枯草间散落着灰烬。
屋内照不进阳光,幽暗潮湿,阴冷的气息和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靠近里侧有一个木头搭起的架子,此刻张喜来就躺在这个木架子,身盖着白布,白布透着斑驳血迹,白布很短只盖到了小腿处,一只脚没有穿鞋子,露出早老伴递给他的毡袜,绑腿粘着数枚松针和草籽。
孩子们心跳加速,十分害怕,眼中闪烁着惊悚,仿佛躺在这里的已经不是她们亲爱的爷爷而是可怕的鬼魂了。
春生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了白布,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张喜来头部血肉模糊,面部扭曲狰狞甚是吓人。
冬生、秋生、夏生吓得夺门而逃,春生也扔下床单后退了两步,弟妹们慌乱逃跑太平间的门被关了,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春生心中一颤,仿佛置身于阴森冰冷的亡灵世界,她努力抑制内心的恐惧与慌乱平静下来,复又推开门,光亮照了进来,她把白布重新盖在张喜来身,出了木屋。
弟妹已经跑到十米开外的小路等着她,她快步走过去准备带他们回家。
远远地看见张德顺领着几个人向这边走来,他们要在太平房对面的林地里搭一个临时帐篷守灵,春生便取消了回家的计划过来帮忙。
帐篷很快就建好了,姐弟四人也没有急着回去,一直到傍晚时分,天色暗了下来,在众人的劝说下才回去了,只留下张德顺和镇子里两个要好的男人守夜。
这片地带在白天里只是让人稍感不安,到了夜晚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单是那幽暗的森林就让人浮想联翩,万分恐惧,再加成片耸立着的坟头和这间简陋苍凉的太平房,如同身在冥灵之中令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风声“妖”立,草木皆“鬼”的氛围下,张德顺和两个好友围坐在火盆前烤着火,三人轮流换班睡觉,身边放着防身的猎枪,以防夜晚的荒郊有野兽突袭,亦或是别的什么妖魔鬼怪来访,三人时刻警觉,分秒难耐。
到了后半夜,张德顺烤着暖火,全身懒洋洋的,倦意舒展开来。
周围突然变得十分静谧,听不见风声鸟叫,对面太平间父亲头前的长明灯扑闪晃动发着幽森的光亮,在这暗夜里分外明亮耀眼。
望着那灯,张德顺觉得十分奇怪,觉得它是太阳,分明就是个白天,而且象似在夏日的午后,太阳晒得大地火热,万物呼着热气,风吹起的热浪令人窒息,张德顺浑身被汗水湿透,他觉得口渴难耐,便在山间寻找水源,盼着能有小溪或是山泉水,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只觉得愈来愈热,愈来愈渴,很快就没了力气。
张德顺在山林里拼命地挣扎着,忽然听见一片树叶响动,对面走过两个人,看不清面孔,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方才看清那二人是父亲张喜来和铁蛋爹,张德顺只觉心中有一团烈火烤着,快要支撑不下去了,也没顾得问清二人来自哪里要去何方,只急切地问哪里能找到水。
父亲张喜来低垂着头,没有说话,面部神色凝重,象似在努力冥想,铁蛋爹对张德顺说:“从这里找水,恐怕要走很远,我家新打了井,不如去我家喝吧。”
“你家?”
“那不就是嘛!”铁蛋爹用手往前一指,张德顺望过去,果然一座房子就在眼前,他使足了力气走进屋里,找到水缸,舀出一舀水大口地喝起来,一汪凉水下肚,好象酣泉滋润久旱的土地舒服极了,张德顺喝得畅快淋漓。
才出了汗,几大舀凉水下肚,张德顺觉得身体微微发凉,一阵冷意袭来,他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看着帐篷内外的景象,方知做了个梦。
回想梦中情景,张德顺吓出一身冷汗,再无睡意,他不停地给父亲烧着纸钱,挨到了天明。
冯二请来了阴阳先生,说张喜来命里犯木,死后需停放七日以且在正午出殡为宜,并且要选用超过他年龄的老树做的棺木,坟的东南方不能有生长的大树。
张德顺没打算停放这么久,听算命的这么一说,便不得不按令来,他认为这世间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者也可以等到弟弟赶来,各项物品准备时间也充裕些,况且现是农历九月份天气,北疆已寒冷,天气情况允许尸体存放七日,这样就定在一周后的九月十八正午12:00进行下葬。
棺材原是要买一口的,现在时间充裕就计划着赶制一口,能省些钱,用料也能精细些,百年老树在林区并不罕见,用心问问便找到了,只是这个山村会做棺材的人却并没有,会木匠手艺的人不少,但是他们不接做棺材的活,棺材只能是专业的棺材匠来完成。
冯二托人在临近的开富康乡找到了一位有名的棺材匠,不巧的是这位棺材匠出门为别人家赶制棺材去了,好在他收的徒弟最近刚刚学成可以出徒了,便把这个徒弟请了过来。
第二天傍晚,小棺材匠就来到了张德顺家,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中等偏瘦身材,乌黑的头发眉毛,皮肤却很白净,举止有些腼腆羞涩,颇有白面书生的气质。
小伙子话不多,来后就一头扎在木头堆里仔细端祥,一块块地挑选备料,又将随身大挂包里的工具一件件拿出来,到了夜幕时分,他的简易操作台便搭成了。
按习俗,棺材匠是不在丧主家里吃住的,所以冯二把他安置在自己家中,由冯二媳妇招待他的一日三餐和生活起居。
冯二家有两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孩儿,今年12岁,与冬生同岁,叫冯朵儿,老二是个男孩,与秋生同岁,叫冯松,都叫他松籽儿。
两家是邻居,大人们关系好,两家孩子自然常混在一起玩,学放学也是结伴同行,在对方家里也同自家差不多,睏了炕就睡,遇吃饭桌便吃。
棺材匠不挑伙食,管饱即可,但是谁家办事情也不能太差,怎么也要比平常饭菜好些,冯二媳妇比平日多出不少事项,张德顺夫妇过意不去,便把春生派过去和冯二媳妇一起照料棺材匠的日常起居。
小伙子第一次见春生,心里便莫名地激动欣喜,春生长相俊俏乖巧,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忙里忙外的十分能干,小伙子也不知道为何很想见她,也不知道为何一见到她就心跳加速,他正值朝气蓬勃的情感萌动期,见到喜欢的姑娘心里反而发慌,嘴笨得连话也说不利索了,只能低头做工,用忙碌掩饰心中的窃喜与紧张。
春生知道了小伙子叫王湘军,便叫他“王师傅”,她羡慕他年纪轻轻就掌握了一门手艺,敬佩他勤奋刻苦认真工作的态度。
王湘军每日早早起床做工,吃过饭后放下碗筷就干活,一刻也舍不得耽误,直忙到天色黑得看不清了才停工,有时借着门灯还要再做一会儿。
春生与王湘军的交流并不多,但同为年轻人,便容易熟络亲近,她每日做好饭菜来院子里招呼王湘军吃饭,进屋后为他准备洗漱的热水毛巾,吃饭的过程中会为他添两次饭,两餐中间的空档,她会泡好茶水,准备好花生瓜子端过去,她总是热情的喊道:“王师傅,喝口水,歇会儿吧!”
每到此时,王湘军心里都会波澜跌宕,一方面他很想与春生说些亲近的话,一方面他又怕面对春生,不知怎样表现才好,他怕自己的慌乱被春生发现,怕春生嘲笑他笨拙的口才,越怕就越慌乱,越慌就越怕,只能任凭心中百感交集,脸红得象火般一直热胀到脖子跟儿,也没办法表达。
“赶活儿要紧。”他如此回应着,头也不抬的继续工作。
他一刻也不肯休息,终于在来后的第四日晚将棺材制作完成,只剩下精细打磨、校准和涂漆了,这些活可在一日内完成。
王湘军第一次出工就按计划赶完了工期,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儿,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内心充斥着淡淡的愁怅与忧伤,这忧伤逐渐演变成烦燥与不安,进而变得十分郁闷。
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这种心情应该叫“不能言表的离伤,”来源于一个叫春生的姑娘。
他心里喜欢春生,却没办法表白,准确来说是不知该不该表白,该怎样表白。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明天完工后他就要离开了,从此天各一方过自己的日子,他和春生还会有机会再相见吗?春生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呢?这种暗恋的苦恼和对未来没有把握的迷茫,使他十分痛苦,辗转反辙难以入眠。
他长到二十岁,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不想就这样算了,他不能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因为内心的那种躁动和苦楚让他明白,他对春生的感觉是真真实实的喜爱,是不能就这样错过的。
可是他们才相识四天,四日里也没有过多的交流,彼此还不是十分了解,这样表白会不会太唐突了,会不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个不安分的坏人。况且春生还是个学生,以后的路怎么走还未可知,他恨与春生相处的时间太短,没有办法继续更深的了解,他也恨他们相距太远,不能时常见面。
就这样反复思量感慨,直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日起得迟了,他刚起床,春生便过来叫他吃早饭,见他神色疲倦,忙问是不是病了,见春生关切的询问,王湘军内心一阵酸楚,他想说:是的,我是病了,因你而病。
他没有言语,只是盯着春生看,春生的双眼清澈明亮很好看,只是近日忙着爷爷的丧事,悲伤劳碌,眼里布满血丝。
春生憔悴的样子,王湘军很心疼,配内心的那份无奈与酸楚,揉和成一种无法言表的感情,只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我们还能再相见吗?”王湘军情不自禁。
春生愣住了,未来遥远又迷茫,她真的不知道路在哪里,没有约定,两个人怎么能再相见,即便再见了,也是匆匆过客。
她看着王湘军,此刻的他柔情似水,暖暖地将她包围,令她无力挣脱,他眼中流露的忧伤令她怦然心动,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原来一个人可以这般温暖,原来一个还不算熟悉的人的情绪也可以让自己心情起伏。
“若是有缘分便能相见,”春生低声咕哝着,象是自言自语。
王湘军苦笑了一下:“开富康乡打听我师傅齐老白就能找到我。这个送给你留个纪念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春生接过一看,是个刚打制出来的小木梳,淡淡的原木色,可能由于制作时间短,木梳齿隙间打磨得还不算光滑,整体看去小巧美观,春生很是喜欢,便收下了。
王湘军见院子里有桃木,这些天利用零碎时间打制了这把小木梳。
剩下些收尾的活计,王湘军到了下午就全部完成,他收拾好工具,领了工钱就走了。
春生原想晚多做两个菜好好招待一下王湘军,傍晚过来时发现人已经走了,不免心中怅若所失。
张德顺终于在父亲去世后第六日等到了从山东老家赶来的弟弟张德平,兄弟二人已有几年不见,天有不测风云,兄弟二人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相聚,久别重逢,却遭遇着人间凄惨悲凉,很是难过。
弟弟来了,张德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此时诸事已准备妥当,只等着后日正午入土为安。
这些天日夜在帐篷里守灵,寝食难安,已是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现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好好睡一觉了。
诸事顺利,到了九月十八日正午,按计划安葬了张喜来。
尽管这个家中的空气里还流淌着悲伤,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生活还得继续。
张喜来出事后,老伴尹老太就病倒了,张德平见母亲悲伤过度,身体欠佳,想将母亲带回老家调养,况且这张喜来夫妇原本就是在山东老家与张德平同住的,是因为张德顺孩子多日子不好过,媳妇孙淑兰在生了夏生后得了产后风,身体很虚弱不能打理家事,所以张喜来夫妇是来帮助大儿子和大儿媳一家的,现在张喜来出了事,尹老太不想再留在这里了,她归乡心切,想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这里让她悲伤,而且这里寒冷的气候更令她感到悲凉。
两日后便同张德平回山东老家了。
生活恢复了平静,春生,冬生,秋生每日学,张德顺也回到工厂里班,孙淑兰在家勉强做些家务事,并照看夏生。
孙淑兰原本身体虚弱,没有公婆帮助,渐觉体力不支,难以应对每日的担水、劈柴、洗衣、做饭,加冬日的寒冷,没几日就病倒了。
春生领着冬生秋生放学回家后,面对的是冰冷的炉灶,没有饭菜,夏生由于疏于照料也病了,和孙淑兰一起躺在炕。
春生放下书包,以的速度做好了饭,让冬生和秋冬吃饭,她飞奔出去请来了医生,开了些药,安顿母亲和夏生吃完药,才顾吃了口饭后匆忙学去。
春生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晚做家务到很晚才能睡觉,初三功课比较多,春生觉得很疲惫,日子过得很艰辛。
家里生活没人打理不说,经济也陷入困境,张喜来丧事欠下的债还没有还清,父亲每月开支的钱大半用来还债,剩下的还要给母亲买药,用在家庭吃穿的钱少之又少,春生、冬生、秋生的作业本都是正面用完了再用反面,写满了铅笔字再来写钢笔字,直到没有地方再写字为止,钢笔水是用水稀释过的不能再淡的蓝,浅得快要看不清。
那日秋生写作业,实在没有本子可写字了,他翻遍了书包想找到一张空白纸也没有找到,便来向冬生讨要,冬生正在为明天要交钱发愁,恹恹地说:“我哪里能有好纸?我用的本子都是你用铅笔写过字的,我明儿要交的两元钱还不知哪去弄呢。”
春生从院子里抱柴进屋,听到两个弟弟的对话,她放下柴,回到房中,拿出钥匙打开抽屉,在一个小方盒子里拿出五元钱,这是她最后的一点钱了,这两个月来,她和弟弟学的费用,花的都是她平日的积蓄,她给了冬生两元钱,剩下的三元钱买了本子、铅笔、橡皮和墨水,就要期末考试了总不能连考试用的笔和纸都没有,她买回后分给了冬生、秋生,并告诉他们要省着用。
放寒假了,春生想着要挣点钱贴补家用,苦于寒冬腊月,没有什么挣钱的出路,只好把全身的力气用在打理家务事。
她每天早起做饭,吃过早饭,把母亲的药熬,就领着两个弟弟做力所能及的活,劈柴、担水、洗衣,收拾院落,冬生秋生也很听从春生的指挥,假期里三个孩子将自家院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水缸里的水总是满的,柴屋里总是整齐地码着劈好的碎柴,家里的窗帘被子也是干干净净的,弟妹们的衣服春生换洗得勤看去也是整齐干净。
冯二媳妇对春生赞不绝口:“这妮子真是把理家的好手,要不是岁数差太多,我非得娶回家做儿媳妇。”
镇子里的人们也都认同,谁家要是娶了春生可真是福气呢。
这样每天忙着,一转眼年就近了。
家里还有十斤大米,五斤白面,够包两顿饺子的,年还能勉强过得去。
张德顺家按粮本每月供应能买到四十五斤细粮,十斤粗粮,搭配些土豆胡萝卜一家六口勉强够吃。
张喜来夫妇因为户口和粮食关系不在这里,所以买不到供应的粮食,会经常拿冯二家的粮簿去粮店买些粗粮,为此张德顺甚是感激,冯二却不以为然,他说不领放那儿也就瞎了。
张德顺家菜园大,张喜来夫妇又精于管理,每年蔬菜都会丰收,也总不忘给冯二家送去些,过年给孩子们扯布做衣服也顺带着给冯二家两个孩子扯几尺,两家就这样亲切地相处着。
已是腊月二十三,小年的日子,没有肉,春生想着包顿素馅饺子也能解馋,便用白菜和鸡蛋拌好了馅,和好面。
不一会儿,张德顺就回来了,自打寒假以来,春生把家里料理得妥妥当当,张德顺心里自是欢喜,只是家里经济还是紧张些,若是能有人和他一起挣钱养家就好了。
正包着饺子,冯二推门进来:“做什么好吃的呢?这么香”
张德顺忙把冯二让进屋里,并招呼着他留下一起吃饺子。
冯二说:“今儿小年儿,我过来看看。”
冯二了解张德顺家的处境,知道他家自打张喜来出事后日子艰难,担心张德顺家的年过不好。
冯二为人精明,也有些能力,家中孩子少,媳妇会些缝纫活计,日子过得自是富足,他不可能留下来吃这没有肉的饺子。
他给张德顺三十元钱:“买些年货好好过个年,一大年了给孩子们买点吃穿吧,不能亏待了孩子。”
张德顺也没推辞收下了,因为他正在为过年发愁,冯二真是雪中送炭的救星。
有了冯二的三十元钱,张德顺家的大年过得还说得过去,有酒有肉,孩子们也做了新衣,买了糖果和鞭炮。
一年芳菲尽,万家团圆时,辞旧迎新际,张德顺心中不勉悲伤起来,去年还是一家八口团团圆圆,转眼便是人去屋空,想起父亲的遭遇,悲从中来,起身来到院子里,正遇到铁蛋从院外走进来,手里端着个铁盒子,面扣着盖儿,见到张德顺立刻拜年说了吉祥话,然后把盒子递给张德顺说:“我妈叫我把这个送来。”
张德顺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是一盒子炖好的鸡肉,在冬日里呼呼地冒着热气,香味刹时扑鼻而来,张德顺想着铁蛋家的艰难处境让他端回去,铁蛋却转身快步离开了。
张德顺紧追着铁蛋进了他家,屋内没有一点儿过大年的气氛,地放了饭桌,铁蛋奶奶半卧着躺在炕,铁蛋娘和铁蛋的两个妹妹围坐在饭桌旁,没有饺子,更没有什么肉,只有几个黄面窝头儿和一盆炖白菜。室内很冷,连呼吸都冒着白气,孩子们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衣襟甚至还带着污渍。
张德顺见此情景,心中愈发悲凉,他什么也没说,把盒子放在桌子就要走,铁蛋娘见状忙叫道:“大兄弟……”
没等她继续说下去,张德顺打断她的话:“这鸡肉你让我怎么吃得下,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把自家的日子过好就行了。”
出了屋回到家后,张德顺内心还是不能平静,不知为什么,他担心铁蛋一家的处境,为他们家的贫苦忧心,掂量再三,让春生送过去两盘饺子,内心方才渐渐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