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佐洛大法官的私人庄园位于火印城郊外,大约半小时的骑程。房屋坐落在一个能够俯瞰原野和农田的山坡顶端,在天气较好的日子里,甚至还能看到北方的群山。
只可惜今天下着暴雨,所以他注定是没机会欣赏那副美景了。
帕维尔在道路尽头拉扯缰绳、减缓了马速,随后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庄园的仆役。“她不吃陌生人给的食物,所以如果我要留到晚餐时间,我会亲自来喂她的。麻烦你提前准备一些干燕麦,再找颗苹果。”
“马不吃苹果。”仆役皱着眉说。她长着一副下等人的脸,年纪看去比艾格尼丝小几岁,个子也矮了不少。但不知为何,那副皱眉的样子却让帕维尔想起了妹妹。
所以他没有在意对方的顶撞,“我的马会吃。”他耐心解释道,“她性子还算温顺,但是不喜欢陌生的环境。请你务必照看好她。”
确认对方理解并记住自己的话之后,帕维尔才放心离开。他踩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穿过别墅前的庭院。当他踏正门的台阶时,一名等候多时的管家帮他推开了客厅门。帕维尔把防水斗篷交给对方,又在玄关的吸水垫擦了擦靴子。
“欢迎来到加佐洛庄园,塞杜勋爵。”管家说,“你父亲和兄长已经在会客室里了,你要加入他们吗?”
“不用,我在大厅里就好。”他回答。
虽然帕维尔的名字也在受邀宾客之列,但父亲和哥哥即将与大法官谈论的那些重要事务并不需要他,所以他半路故意掉队,结果也没人在意。
帕维尔很享受这样的独处机会,在暴雨中骑马能让他感到心情平和。虽说如果有格拉姆陪在身边,他会更安心……但帕维尔不在的时候,冒险队需要一名代理队长。
“那把剑是真的吗?”他正看着客厅墙的一幅肖像画,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帕维尔转过身,发现一名高挑的姑娘正在盯着他。她穿着一件做工精细的深蓝色连衣裙,一头金发随意地披散在肩,脸隐约能看到雀斑的痕迹。
她看去有些面熟,莫非是大法官的女儿?他觉得自己应该记得对方的名字,至少五年前的帕维尔塞杜肯定记得……那时的他比现在更受欢迎,也比现在更享受贵族女子的陪伴。
只可惜如今的他已经不擅长那些事了。“抱歉,小姐。”帕维尔放弃了徒劳无功的尝试,“我不该把剑带进你家的客厅。”
“真令人惊讶,先生。你只说了几个字,居然就犯了三个错误。”
他愣了一下,“是吗?我不知道自己这么擅长犯错。”
“说出来你会惊讶的。第一,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这样做很失礼。第二,你在未经求证的前提下,就擅自得出了有关我身份的结论。第三,你在为完全没必要道歉的事道歉。”
“这下我简直成了愚钝的代名词了。”帕维尔露出微笑,“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和我同为客人的小姐,我该如何弥补自己的错误呢?”
“只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先生。那把剑是真的吗?”
帕维尔拍了拍挂在腰带的剑鞘,“没错。”
“你会用吗?”
“与没拿过剑的人相比,我可以算是会用。”他回答,“但我不会夸耀自己是个高明的剑客。”
“不会,还是不愿?”
“怎么说呢?谦逊绝对不属于我所拥有的美德之一。”
“看来你不只是愚钝的代名词,还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玩弄修辞的人。”她微笑时,嘴角一边高一边低。
他正在琢磨该如何作答,会客室的门突然开了。帕奥罗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招了招手。“快过来,帕维尔,其他人已经到齐了。”
他感到暗暗吃惊,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帕维尔以前也经常陪着父亲和哥哥外出议事,但他通常没资格参加那些重要会议,留给他的位置往往都在客厅或餐厅。如果天气稍好一些,他愿意出去骑马也没人会在意,只要在父亲决定打道回府之前回来就行了。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帕维尔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父亲。通常来说,这就是他需要扮演的全部角色。
莫非是大法官要见他?今天的会面内容无疑与九人议会有关,是绝不可能和他搭边的重要事务……好吧,但毕竟那些内幕情报都是由他提供的。
帕维尔朝那位还不知道名字的小姐欠了欠身,转身走向会客室。
“你骗了我,塞杜勋爵。”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擅长使剑,而且对自己的剑术很有信心。”
帕维尔停下脚步,转过身,“或许吧,但我确实不会在这件事自我夸赞。”
她又露出那种歪斜的笑容,仿佛和他分享了某个独特的秘密。帕维尔等待她继续发问,但她只是微笑,没再开口。
于是他再度欠身,转身走进了会客室。
房门在他身后关。
这是个光线很暗的房间,燃烧的壁炉提高了屋内的温度。大法官显然不希望他的客人受凉。但对于父亲和哥哥而言,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他正在纳闷原因,突然发现蕾雅克洛芙就站在靠近壁炉的座椅旁。她身边的椅子里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无疑正是火印城的港务长大人。
父亲在议会中的两位盟友同时到场,这样的场合屈指可数。帕维尔忍不住在想,这些大人物特意在暴雨天来到城郊的庄园,到底意味着什么?
“帕维尔,我的儿子。”父亲的声音从房间左侧的阴影中传来,“在你面前的是港务长大人,在你右手边的是加佐洛大法官。还记得我是怎么教导你的吗?”
他朝阴影中的两人分别鞠躬行礼。虽然能和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但帕维尔并不享受这一刻。一次他和城内的显贵们共处一室,还是护国贤者抵达火印城的那个晚。而且当时有玛尔伦的朋友陪在他身边,那个可爱的红发姑娘吸引了大部分关注。
现在他必须独自面对这一切,更不用说蕾雅克洛芙那只母蜘蛛正在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他看呢。
帕维尔朝她露出微笑,虽然这么做毫无必要,但只要能惹她生气就值了。
“你想坐下吗,帕维尔?”大法官的声音从右边的阴影中传来,“我听伯爵大人说,你来时没乘马车。我也曾像你一样年轻过,所以我知道在雨中骑马是什么感觉。如果你觉得累了,咱们可以坐下再谈。”
坐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自从帕维尔记事以来,父亲从不允许他在九人议会的成员面前坐下,除非是在餐桌旁。就连深受器重的帕奥罗也没得到过这份殊荣。
“谢谢你,大法官大人,但我想我还能撑得住。”
“真不愧是你父亲的儿子。那么,我是个喜欢开门见山的人,希望你不会介意。”短暂的停顿,“虽然你父亲已经告诉我们了,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一遍。”
帕维尔询问地看向父亲,塞杜伯爵朝他点了点头:“说吧,帕维尔。”
他略微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公爵大人打算将九人议会中的奎里诺克伦德踢下他的圆桌。魔法灾害保险公司最近麻烦不断,克伦德本该听从公爵大人的指示,在船沉之前抛下一两件货物。但他似乎另有打算,而公爵大人对此很不满。”
“情报来源呢?可靠吗?”大法的语气听去很像在明知故问。
“一位与我交情不浅的线人。篝火区出身,专门靠贩卖情报维生。”
港务长大人咳嗽了一声,简直像是提前演练好的一样,“换句话说,这是个身份不明之人提供的情报。”
原来如此,他心想,这番质询与情报本身无关,他们关心的是情报来源。“港务长大人,请你务必理解,如果我随随便便透露线人的身份,很快就不会有人愿意和我做情报交易了。”
“我们对线人的身份不感兴趣。”大法官接过话头,“前提是能在情报过时前,核实它的准确性。”
帕维尔看着父亲,意识到大法官所说的“我们”之中也包括他。你早该想到的,父亲并不像信任帕奥罗那样信任你。无论你多努力,终归都只是塞杜伯爵那无足轻重的次子。
也许他应该说出线人的名字,为了向父亲证明自己……可见鬼,不知为什么,他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甚至连对方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他明明记得有过一场谈话,而且还付了一笔情报费。
也许我以后应该少在篝火区喝酒,他心想,格拉姆早就警告过我的。
“我可以发表些意见吗?”一直沉默不语的蕾雅克洛芙突然开口问道。
港务长又是一阵咳嗽,这次他掏出了一条手帕捂住嘴。重新理顺呼吸后,他朝克洛芙点点头。“当然,你可以畅所欲言。”
她的视线停留在帕维尔身,几乎让他颤抖。只有少数漂亮女人能只靠眼神就让人瑟瑟发抖,她就是其中之一。“他的情报来源或许很可疑,但情报本身或许是可靠的。”
帕维尔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没有理解她这番话的言外之意。为了保护希琳玛尔伦,他已经和克洛芙有过两次小摩擦了,这个睚眦必报的冷血女人怎么可能帮他说话?
“所以你知道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吗?”大法官问。
“希琳玛尔伦今天中午出现在港区的一家酒吧。她集结了一支队伍,目的是调查幽魂的线索。”克洛芙回答,“她这样做的目的,诸位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塞杜伯爵看了帕维尔一眼,“问题在于,她究竟是代表艾冯保险公司行动,还是仅仅代表她自己?我们需要想个办法弄清楚。”
想个办法,这话说得可真够轻描淡写的。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帕维尔和她的关系,换句话说,他们打算派他去接近希琳。
帕维尔不喜欢这样的安排。希琳玛尔伦虽然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但帕维尔很珍视他们之间那种类似友谊的东西。如果为了取悦父亲,就必须利用希琳对他的信任,那他宁愿回到原点……
“好好想想吧,我的儿子。”塞杜伯爵突然换了父亲的口吻,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做了,“如果咱们的计划成功了,我就能进入九人议会。届时塞杜家族距离火印城的权力中枢便更近了一步。”
“你已经是公爵大人的幕僚了,父亲。”他咬着牙回答。
“但还不够好。所有贵族都是他的幕僚,而他显然更重视九人议会的意见。我知道你一直渴望向我证明自己的价值,而这就是你最好的机会。”
但不是以这种方式,他不该背叛自己的朋友。帕维尔塞杜已经很久没和别人成为朋友了,希琳玛尔伦几乎是他生命中仅剩的美好。
你渴望这么做,一个声音呢喃道,你知道你想。
“我……”他又开始头痛了,某个突然出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迅速成长,变得越来越清晰。
你想要取悦他,你知道该怎么做。
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在最后一点拒绝的想法消失之前,他意识到只有魔法才能像这样影响他的思维。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他就忘记了刚刚的一切。争夺他头脑控制权的战斗已经结束,魔法再度赢得了胜利。
魔法每次都能获胜。
“当然,父亲。”帕维尔塞杜单膝跪地,他无比渴望得到父亲的器重,“我会接近希琳玛尔伦,确认这份情报的真伪。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