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东京城保康门外,外城一座宅院里的居民,也纷纷归了家。
这座宅院看上去和四合院的形式很像,但里面住的却远不止一户人家,而是足足有六七户,三十几口人一同居住,就连屋中间的院子,也搭起来了几个棚户,住着一家人。
汴京人口百万,地方却小,所以很多平民居住的地方,都十分拥挤。
教书先生李鳞便住在这座大院里,眼看太阳要落山了,各家人都回了屋,一股股炊烟渐渐升起,食物的香气便弥漫开来。
更不知道哪家人今天豪气,竟然煮了羊肉,那股子香味,飘散开来,着实诱人。
李鳞嗅着那味道,再看看自己桌上清淡的素菜汤饭,只觉得突然间难以下咽了。
七岁儿子的举动就更让他心酸,那孩子居然捧着碗,坐到门边去,猛吸几口肉香味,便低下头吃上几口,竟然拿此来下饭。
“看看你儿子,饿成什么样了,糟心不?老娘嫁给你,真是倒霉辈子了!当年我待字闺中的时候,哪一日不是锦衣玉食?自从跟了你,你瞧瞧家里这锅,多少日连点油腥都见不着……”
妻子钱蕊彪悍,一手插着腰,指着他的鼻子就骂。
李鳞一声苦笑,低声辩了一句:“不就是少吃点肉吗,钱财应该都拿去买书,学问才最重要,先圣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区区羊肉算得了什么……”
只是他嘀咕的声音很小,彪悍的钱蕊根本没听见,不由凤眼一瞪:“你在嘀咕什么?”
“为夫有错!”
李鳞干笑了一声,大声答道,这一次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钱蕊还待要指着他多骂几句,不过这时候站在门口的儿子却惊呼了起来,夫妻俩抬头一看,一个青色衣帽的小厮,正提着一吊子羊肉,一脸笑嘻嘻的站在门口。
钱蕊一见有客人来,顿时收了怒容,突然变成娴静夫人,比那泥塑的菩萨还要端庄几分。
可教书先生李鳞见了那小厮,脸色却瞬间恼怒起来:“怎么还寻到家里来了,说了不去就是不去,难不成堂堂宋承旨,竟然还敢逼迫于我不成?”
教书先生所谓的承旨,指的就是宋家老爷子,他的官位是翰林学士承旨,所以大家都叫他宋承旨。
“先生说笑了,我家老爷素来官声极好,哪里会做这等迫害百姓的事?小的这次是自作主张,专程给先生您送礼来了!”
说着,那小厮便将手里的一吊子羊肉,轻轻放在了桌上。
李鳞顿时便怒目而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然而,他还来不及说话,儿子的眼睛却已经离不开那吊子肉了,夫人钱蕊也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他一脚,疼的他龇牙咧嘴的。
“这位小哥为何如此礼待拙夫?”
钱蕊行了一礼,暗暗又踢了李鳞一脚,笑盈盈的问道。
“且回禀夫人,事情是这样的,我家郎君近日开蒙,要请一个德才兼备的先生,薪资一月十贯呢。可只因要求太高,竟然左右寻不到,倒是子乌先生,颇合我家老爷的意……”蒙学先生,教授几岁的小孩,对学问的要求不是特别高,但名声一定要好,为人要方正,字要端庄。李鳞字子乌,是这一带挺有名望的蒙学先生。
“一个月十贯钱?”
钱蕊惊了,心中把丈夫骂了个狗血喷头,竟然有这样好的差事还不去?
要知道,此时东京城里,一般百姓一日能挣的也就不到七十文,有些挣得少的才二三十文呢,一个月下来,能有个两三贯的薪水,便是不错了。
十贯钱,这放到现代那便是月入一两万的水平。
“夫人有所不知,那宋承旨乃是新学党人,为我辈所不齿,家师乃是伊川先生门下弟子,我辈岂可和新学党人为伍?而且那承旨府上的小郎君,可是远近闻名的傻子,让我去教一个傻子?简直是有辱斯文!”
李鳞不忿的说道。他口中的伊川先生便是大名鼎鼎的名儒程颐,也就是宋明理学的开创者之一,坚定的保守一派。
而李鳞的师父,曾经求学于伊川先生门下,虽然只得到了几日的教导,但李鳞以此为荣,也就吹嘘自己是伊川一脉了。
“我家小郎君已然开窍,会读书了。”
“开窍的傻子,那也远不如常人!年方十六,才学开蒙,有这样一个学生,那是我李鳞的耻辱。”
李鳞冷着脸说道。
钱蕊急的狠踹了他好几脚,客气的把那小厮送走之后,不用说李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第二日,一夜不得安眠的李鳞终究还是拗不过妻子的枕边风,硬着头皮来了宋府。
宋老爷子亲自见了他一面,还留他下来吃饭。
宋老爷子身为朝廷要员,地位尊贵,李鳞只是个穷教书先生,竟然得到了宋老爷子的礼遇。哪怕他本来心中有些不忿,但这一刻也感到受宠若惊,不好意思拿大了。
“宋家的饭菜,还是挺香的……”
李鳞甚至顾不上失礼,还装了一些吃食,准备带回家去给内子和孩子尝一尝。
“只是不知这宋家衙内,到底是个什么性子?今后的日子可好过?”
想到自己要教一个十六岁的“蒙童”,李鳞还是感到有几分荒诞和头疼。
很快,他便在偏院见到了这位学生。
“学生宋进,拜见先生!”
眼看这个少年举止有礼,神态从容,李鳞心中不由微微有几分吃惊,他本以为这位傻衙内,虽然年方十六,但举止动作大概和几岁小孩一般,令人啼笑皆非。
谁曾想这小子看上去风度翩翩,和外面那些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并无任何区别,甚至更显得知书达理,气质不凡。
“你便是进哥儿?”
他忍不住问了一遍,以为是不是搞错了。
“回禀先生,正是在下。”
宋进一板一眼的回答道。
“很好,听说你已然读了千字文?可会背诵,可会默写?”
李鳞收起心中的惊讶,渐渐进入了教书先生的状态中去。
半晌之后,看着宋进默写出来的那一堆狗爬般的毛笔字,李鳞这才确认,眼前这个少年真是才刚刚开蒙,不然堂堂翰林承旨的孙子,写这种字,怕是早就被打断腿了。
“背的倒是一字不差,但这字还需多练,今日下课后抄千字文五遍,现在为师就教你叙古千文。”
所谓叙古千文,是宋代学者胡寅的作品,也是蒙学基础,主要是用简单的文字交代了宋以前的历史。
一看要学新的东西,宋进不由心中暗暗一喜,看来我表现的时候来了,是时候展现我天才的水平了。
很快,李鳞先生便抚须点头,对他很是夸赞:“小子聪慧,一点就透,一点就透啊!”
李鳞起先觉得这小子颇为天才,简直不愧神童之名,但他转眼一看,却见这家伙的身材魁梧,都快赶上他了,这教授“神童”的喜悦,瞬间消散一空。
十六岁,还能叫神童?
十六岁登科中进士的古来也有不少啊!
不过,考虑到先前以为这小子是个傻缺,非常难教,现在竟然一点就透,李鳞心底已经非常惊喜。
只是可惜了这娃,假如早些年开窍,一个神童的名号跑不掉的啊!
而宋进却感觉有点郁闷,我特么不是要一鸣惊人吗,怎么这教书先生,瞧我的眼神还有点怜悯是咋回事,说好的惊为天人呢?
这样下去,进展太慢了,要是按部就班的读书开蒙,得学到什么时候去?
哥得想个办法,表现出我的不同寻常来啊。
宋进暗暗嘀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