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乎是个有信仰的家伙。”王川看着沈重阳:“看起来就跟千岛城里,那群出渔之前,都要烧香拜神,祈求湖神带来丰收的渔民一样。”
“唔。”沈重阳似乎没料到王川会说出这种话。
“但是,恕我直言,”王川抬起头,看着沈重阳那双错愕的眼睛:“你的信仰,在这个世界,是得不到回应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沈重阳皱了皱眉。
“你不是问我,对你的父亲有什么看法吗?”王川闭上眼睛:“一年前,我在集市采购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面。”
“排场很大,速度很快,骑着高头大马,从人群中掠过,甚至不惜撞开身边小贩的摊子。”他敲了敲栏杆:“看起来不像是官员出巡,倒像是某个大家族的恶少,在市井里横冲直撞,发泄着青少年多余的精力。”
沈重阳点了点头。
“看来,你真的有很注意过我的父亲。”他笑得有些腼腆,有些隐藏得很深的失望:“很形象的比喻呢。”
“先别急。”王川自然看出了他的小情绪:“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贬低你的父亲。”
“相反,我认为他是一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人。”
沈重阳愣了愣。
“何以见得?”
“我想,沈大公子当年去私塾上学,应该也是城主专门安排的吧,不然以你那种年纪,怎么会知道要去读书。”王川的眼神很冷静,像是在分析着什么:“能让你去读圣贤书的父亲,我想从根子上,不会坏到哪里去。”
沈重阳皱起眉头。
他已经有些搞不清楚,眼前这位少年,到底想说些什么了。
“当我下一次到达千岛城的集市的时候,我发现整个集市都变了。”王川笑了笑:“原本混乱不堪的街道和布局,在短短半个月里,就已经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一问,我才知道,在半个月之前的那次出巡之后,城主府颁布了命令,讲整个集市冷肃地整顿了几天。”
沈重阳捏了捏衣摆上的玉佩。
“所以,你想说明些什么?”他依旧是不很明白。
“还听不懂吗,沈大公子。”王川看着沈重阳,摇了摇头,笑容里的些许不屑,是溢于言表的:“我的意思是,你的父亲,是一个干实事,却不择手段的家伙。”
“你说过,他曾经因为直笔上书,触怒了京官,而被贬回了这边远的老家。”
“在短短的时间里,再次上位,并且剿匪成功,将当地鱼肉百姓的土豪劣绅打掉,毫无疑问是一位极有能力的官员。”
“他似乎是想通了什么,变得果敢起来了。”
沈重阳的嘴唇抖了抖。
“就算如你所说……”他从未听过如此观点,现在满脑子都是观念的冲突,就连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但他在家乡的所作所为,不也是鱼肉百姓吗?”
“请原谅我,我曾经试图了解过你们这一家子。”王川拱了拱手,以示抱歉:“所以我很清楚,你们的老家,应该是位于南瞻郡最北部的梅岭。”
沈重阳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想从王川的口中,听到一些不一样的观点。
“梅岭这个地方,由于深居山中,本身的土壤和水源,都不如平原地区那么易于种植,因此从事农业的百姓,实际上是比较贫困的。”王川以现代人的知识,很清晰地将道理摆了出来:“因此,我怀疑你曾经的那间私塾,是一片较大的平原地区。”
“将这家私塾拆了以后,会有一块相当大的平原,可以用于种植。”王川分析得头头是道:“从而,你们那片乡里,会获得更加充足的粮食供给。”
“面临饥荒的可能性,也小了很多。”
沈重阳看着王川,脸上的表情都僵硬了起来。
他是第一次,听到这般奇特的解释……在过去,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父亲,居然会有这么深刻的思想。
他的眼睛里,只有那位蒙师的沉郁表情。
他听到的,只有那些乡里之人对他父亲暗地里的指指点点。
由于尊亲之别,他从来没有亲口询问过自己的父亲……只是一直将无数的问题,沉积在心中,像是一颗黑色的种子,长出无数令人痛苦的荆棘。
他甚至做好了,在将来大义灭亲的准备。
今日面对王川,他也是心中有愧,想要得到某种程度的认可。
只是,王川所言,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但是,但是……”沈重阳看着王川:“将乡里的土地,全数收归他一人手中,借以敛财,这难道不是一种恶吗?”
“恶?”王川笑了。
他那口雪白的牙齿,在红灯笼下,似乎染上了些许的血色。
“小少爷,我现在很饿了,所以再跟你长话短说的解释一下。”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句话,你也该听过才是。”王川低下头,嘴角挂着一抹难明的笑意:“山民乐于斗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人多地少。为了一尺的水田,他们能把各自的脑浆都给打出来,任由妻子儿女落在家中,成为孤儿寡母。”
“你的那位父亲,将整个乡里的土地,收归到了自己手中以后,所能得到的效果,是双赢的。”他竖起两根手指:“你父亲能获得地租这点,我就不多赘述了。而乡民之间的关系,从先前打破脑袋的竞争解放出来,变成了同事的关系。”
“他们之间,几乎不可能再为土地,产生任何的冲突。”
“因为所有的土地,都是你这位大公子私人所有,不会再出现为了一尺水田,打烂百来人的头颅这种惨剧,明白吗?”
“这种小型化的土地国有制,确实有其生存的空间。”
沈重阳看着缓缓远去的王川,深深地咽了口唾沫。
这个面庞尚显稚嫩的少年,居然能用如此少量的信息,分析出自己父亲如此深刻的布局?
这究竟是什么怪胎!
“还有一件事。”王川转过头:“你那位父亲哪里都好,就是在一次被贬之后,变得太过杀伐果决……你今天能找到我,恐怕也是因为他叮嘱你,一定要在道院里,找我的麻烦吧。”
沈重阳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王川的智计之深,已经在他的心中,刻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
“看你的样子,并不认同你父亲这一行动,这也是我感到松了口气的缘故。”王川看着沈重阳:“要知道,像你们这样的大家族,要是想全力出手,铲除我这么一个小小的道院弟子,简直是再简单不过。”
“在这一点上,你的行为是正确的。”
沈重阳忽地低头。
“还请王兄,不要计较我父亲这样的想法。”他诚挚地鞠躬,像是一位犯了错的学生一般:“我会劝我父亲放弃这样的想法。”
“这个……就不必了,反正你是自己的主人,你父亲叫你把我干掉,你自己不愿意干,也没人能逼你。”王川双手插进口袋里:“若是你特意提及此事,恐怕又会弄巧成拙,惹得你父亲在暗处把我干掉。”
“值得一提的是,我只是欣赏你父亲能干这一点,并不代表我赞同他大部分的做法。”
“比如说,行事不择手段这一点,在很大程度上,触犯了神朝颁布的诸多律条,也违背了做人该有的道德。”
“若是棋差一着,他很容易会被人将死的。”
沈重阳的头压得更低了。
“别像个傻子一样鞠躬了。”王川重新走向食堂:“你父亲究竟怎样,我相信你心中也有数,身为男人,一昧向后看的,就是个懦夫而已。”
“看你的样子,似乎是希望未来能成为一位为国为民的好官员,而不是一位逍遥世间,无为清净的仙人。”
“纠结于你父亲的所作所为,实在不是你该做的事情。”
“你究竟是谁?”沈重阳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抬头:“寻常的家族,怎么会培养出你这样的人物!”
王川拐进食堂。
“我只不过是一个,穷山沟里的野孩子罢了。”
他的眼神很冷,像是前世的天空中。
高悬的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