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画卷
小路上,离开破庙不久的年轻道人用讨来的铜钱给自己算了一挂,卦象有点意思,福祸相依,且都是极端,非大福就是大祸。
钟馗止步,又转身望了一眼破庙的方向,神情复杂。以他这双眼睛竟然也看不清那少年的来历,只能说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他收拾心情,继续启程。活人路窄,死人路宽,他得去讲些规矩,划些道道,免得双方逾了界,就要乱了套。
年轻道人离开后不久,一棵平白无奇的大树枝干上才显出两道身影。
一名手持判官大笔的老人和一位气质有些杂乱的读书人。
须发皆白的老者惊疑不定地看着一旁的儒士,眼神复杂。他堂堂九境龙虎山的大天师,却被这人一个眼神便困了一夜,期间失去了对钟馗的护道,差点儿酿出大祸。
那气质杂乱的读书人,手中握着酒壶,腰间别着斗大的骰子,既像酒客,又像赌徒,唯独少了些读书人的儒雅气度。
读书人饮了一口壶中酒,递给老人,问是否同饮。
老人摇摇头:“老夫百年前就戒了这玩意儿了,如今还是喝茶好些。”
读书人微微一笑,也不勉强,看着渐行渐远的年轻道人,说道:“是个修道的好种子,尤其是那双眼睛,世间罕有,难怪需要您这样的高人护道。”
老人嗤笑一声:“在阁下面前怎敢自称高人。”
仅仅只是与之对视了一眼,老人还未出手,下一刻便感觉自己已身处无上玄妙幻境之内。即使用尽手段也无法逃脱,若非对方有意放自己出来,再过个百年,他只怕要在其中直接坐化了。
读书人苦笑着对老人拱拱手,算是赔罪了。
老人轻哼一声,虽有诸多不满,可奈何修为没人家高,只好闷声吃了这个哑巴亏。只是老人并不知道,今天这件事,可值得他今后向同门吹嘘一辈子了。
毕竟三座天下里,能当得起此人拱手致歉的,还真没几个。
“庙里两个,哪个值得阁下如此上心。”持笔老者好奇地问道。
这人困了自己一晚,就是不想他插手,否则在那少年闯进庙里时,老人就会暗中出手。
读书人笑了笑,神情令人捉摸不透:“都值得,也都欠着。”
老人想不明白其中的因果,也懒得穷根就地去问,他作为护道人,只需护住钟馗一人,不要半路夭折就好。
老人没有多做逗留,御笔升空,抱拳告辞。
读书人最后望了一眼破庙,眼神微动,身体随即化作清风消失不见。
已经远处的老人蓦然回头,心中大骇,与自己对峙一夜的读书人,竟还只是那人的一缕神念!
—————
棋盘山上,坐在竹楼小亭内的儒士微微睁开了眼,晶莹剔透,随即又很快闭上。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云雾蒸腾。他起身来到屋檐下,伸出双掌,接了一漂水,举止飘逸动人,气质超凡脱俗,当是仙人风采。
外人看来,接下来该赋诗一首,或挥毫大作,才是应景。
可他只是一低头,用这天降的甘霖抹着脸。
“真方便,省了去打水了。”
洗完脸,男人又坐回亭子里,石桌上摆着一副棋,已经下完,他想再复盘,却犹豫该从何处起手。
这时,男子的视线蓦然望向远方,随即有些无奈地挠了挠额头:“最麻烦的家伙还是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男人想了一会儿,拿出腰间那两个大骰子,一手握住一个,平举道:“要是摇大,那就不去管;要是摇小,那就……找个人去管。”
男人觉着这计谋不错,反正不能自己出面,他可不想再挨揍了。
双手一放,骰子落下,转个几圈,落定。
两个一,二点小。
男人只好苦着脸收起骰子,心念一动,亭子里却空空如也。
男人更郁闷了,无奈道:“这么多年的交情,你真不管管?”
男人只好再重复了几次,千呼万唤,总算是将那女子叫了过来。
女子白衣胜雪,脸上戴着兔脸面具,气质脱俗,整个人如一柄从不出窍的利刃,可仅仅只是站着,世人便不敢触其锋芒。
“闷葫芦跑出来了,正在边界大闹呢,已经打死了几个十一境的兵家修士,十二境的老家伙估计也被惊动了,正往那赶去。”
男人开门见山的说道,又有些头疼:“都这么久了,这家伙怎么还是一根筋,不会低调点吗,这么大张旗鼓地跑来,真当三教一家的圣人全是空气吗?”
女子不为所动,丝毫不见要出手的意思。
男子好言相劝:“你不会真想袖手旁观吧,虽说闷葫芦不会真被打死,可被抓起来关个千八百年也是有可能的。如今浩然天下与深渊天下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些,要是这时抓了人家的少主,那不就成了对方趁机发兵的借口吗?到时生灵涂炭,是免不了的。我想那人肯放闷葫芦出来,不是没有再起战火的打算。”
女子扫了男人一眼,读书人立马摆摆手:“你别看我,我可打不过他,上次那一拳就险些把我天灵盖给掀飞了,这事儿还是你出面好些,毕竟……”
男子说着瞥了女子一眼,眼神忽然清冷,用一种十分默然的语气道:“你如今才是这座浩然天下的主人,不是吗?”
女子听出了男人语气中的陌生感,情绪并未受多大影响,当初选择时,她就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女子一步踏出,下一秒她便已经出现在了一片荒野之上,天空乌云密布,雷声轰鸣,见不到一点儿阳光。
不远处有个四肢、脖颈都缠有枷锁的少年傲然而立,黑发赤瞳,正死死地瞪着她。
少年脚下踩着一具冰冷的尸体,手中提着一刻鲜血淋漓的头颅,神情默然,如一块冰冷的石头。那几百年都未必会变得僵硬面容,似乎就是在向世人宣告,他不惧生死,不惧疼痛,只是一件单纯的杀人机器。
女子拔剑,少年出拳,两座天下的交界处顿时亮起黑白分明的光辉,震天动地,厮杀不止。
前来应战的飞升境修士纷纷止步,不愿再上前一步,免得卷入这场牵扯到两座天下的死斗之中。
棋盘山上,爱喝酒的读书人醉眼朦胧,摊开一副长长的画卷,里面共有六个人物,似乎正在吃饭,坐在一条长桌上。
中间的少年被压弯了腰,身子磕在桌前,伸出一只手,神情有些无奈。他背上的竹筐内,探出个吃相豪迈的女童,兔脸面具斜挂在耳朵旁,一手一个大鸡腿,满嘴流油。
少年对面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白衣胜雪,性子婉约,正有些羞涩地给少年添饭。
左边有个怯怯懦懦地小女孩,同样戴着一张狐脸儿面具,遮住了精致的面容,手里拿着包子,仰着小脑袋,有些艳羡地望着少年身后的竹筐,似乎是在期待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坐进去,被那人一路背着。
桌子旁,有个穿着讲究的读书人,抬起腿,一脚踩在凳子上,举着大坛饮酒,衣襟湿了大片,也毫不在意,笑得开怀。
还有个喜欢躲在桌子底下的黑发少年,背对着画卷,没和其他人打成一片,而是默默吃着抢来的食物,模样有些憨傻。
男子收回画卷,眼神朦胧,靠在石栏上,仰起头呢喃道:“再也回不去了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