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借了不少书,古今中外的都找全了,但是,宋明阳最终没能把论文写出来。引用史料和别人的相关研究成果太多,搞得论文既不像文史考证类论文,也不像文献综述类文章,反倒像考证和综述的结合体,不伦不类的。
王敏跟着干着急,说:“字数不是够了吗?你干嘛要放弃呢。”宋明阳难掩烦躁地说:“别人的文字太多了,自己的文字太少了,不行啊。就好比一棵树,树干细了,树枝粗了,就长不成参天大树。”
王敏说:“名家多引别人的文字这一招你都能学会,名家写论文的其他方法你也能学会,我相信你。你不要急于求成,保证能学会。”宋明阳说:“有的名家写论文还有一招,就是面对史料瞎扯。这样,自己的文字就多了。”
王敏吃了一惊,说:“面对史料瞎扯,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们有些名家还看不懂古书?看不懂古书,别人发现了不是很丑吗?”宋明阳说:“真的认认真真看的话,借助于字典、辞典,是能大差不差看懂一些的。问题是,大家都要多出成果、抢出成果,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写论文、写书上了,就没时间看古书了,看不懂就急着瞎扯了。看不懂的人多了,都心照不宣,不就可以了吗?反正只有圈子里的人知道。出了这个圈子,没有人知道,大家都是名家大腕了。”
看到老婆鄙夷的眼神,宋明阳顿感委屈地说:“不光我们这些搞老古董的看不懂原著,就是研究外国的人也看不懂外国书,研究现当代的人也看不懂横写的书。”王敏说:“你别骗我。我问你,你说研究外国的人看不懂外国书,那么多外国书是怎么翻译过来的?”
宋明阳说:“有不少是连蒙带猜的。这些人连蒙带猜,又想抢先下手,捞取名誉,又还懒。”王敏说:“你讲这话是什么意思?连蒙带猜搞出来,那叫勤奋,不叫懒。你这样啥事不干才叫懒。”
宋明阳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你就瞎议论,冤枉好人。搞翻译的人都抢着把外国人写的书翻译过来,为了争第一,都挑字数最少的小册子翻译,在‘译者前言’中都会说这个小册子虽然字数不多,但是,该书是这个学者或者这个学派、领域最重要的著作,是其思想、学术的纲领性著作。这样既没花多少功夫,又得到翻译某学者、某学派、某领域著作第一人的虚名。”
王敏说:“你就是不谦虚,喜欢狡辩。我再问你,从国外拿学位的人还看不懂外国书、翻译不了外国书?外国的学位就是那么好拿的?”宋明阳说:“搞理工科的在外国拿学位应该是货真价实的,理工科的学术标准是全世界统一的。搞文科的就难说。我们院每年都有留学生,按照我们学校的规定,他们根本拿不到学位,书都看不懂。他们能够轻松毕业,是因为他们是留学生。以此类推,去国外留学的文科生能拿到学位也有照顾的性质。”
王敏懒得这么一直争辩下去,也不关心学术界这一团乱麻,不解地问:“你们为什么不把时间花在看古书、看原著上面,而要去写东西呢?”宋明阳说:“要应付各种考核,要比成果多少,不合格就降级,谁还能坐冷板凳,静下心来做学问啊。像刘自信这种死脑筋、做死学问的人都是稀有动物了,相当于大熊猫了。”
王敏说:“你们不看论文写得好不好吗?”宋明阳说:“你天天追剧,你看演员的演技吗?就算你看演员的演技,演员听你的吗?演员演技再高,出镜率低,慢慢就被人遗忘,就成了无名氏了,也赚不到钱了。演员追求的是出镜率、曝光率,没戏演也制造点事情来,图什么啊?懂了吧。”
王敏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一边说:“原来都是这样啊。都在玩皇帝的新衣啊。我以前真是高看你们了。如果不是为了好听,为了多搞两个钱,这教授不评算了。”一边又说:“不发牢骚了。你也这样干啊。你也搞一套皇帝的新衣。”宋明阳一边说:“任何圈子,进去了,就没意思了。在圈子外看,才有神秘感。”一边叹气道:“这一招不像多引别人的文字那样容易学,是需要脸皮和功底的。”
王敏说:“名家都不要脸皮,你一个无名小卒还要什么脸皮。以前叫你不要怕丢脸,脸皮厚一点,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觉得委屈你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名家都这样了,你要不这样你就不正常了。”宋明阳说:“除了脸皮,还要功底。功底,我刚才说了,你没听见啊。”
王敏说:“都瞎扯了,还要啥功底?我看这功底十有九也是皇帝的新衣吧?”宋明阳说:“瞎扯也是需要技巧、能力的。要瞎扯得至少表面上看像那么回事,而且有新意,有创新性,这就是功底。”
王敏说:“那你就按照这个要求瞎扯啊。”宋明阳说:“要达到这个水平,比较难啊。有的名家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了。”
王敏说:“照你这样讲,就是在比吹牛皮、比说谎的水平了?”宋明阳说:“我们在谈学术,不要讲得这么难听、这么不要脸好不好。当婊子还要树牌坊呢。”
王敏说:“我讲错了吗?我只不过没你们文人讲得那么文雅,撕开了你们文人的假面具。”宋明阳说:“说话这么难听,像个副教授夫人吗?熏陶了你三十年都改不过来啊。你讲的吹牛皮、说谎,比喻得不很恰当,也有点像。你想啊,吹牛皮、说谎可要水平?要吧。我们瞎扯也是要水平的。”
王敏说:“你吹牛皮、说谎不行,瞎扯还不行吗?干正事不行,干歪门邪道的事也不行吗?”宋明阳说:“你不要小看这些。歪门邪道的事,干的人多了,就是正事了。”
王敏说:“我们不要在这里耍嘴皮子,浪费时间了,我是粗人,你就告诉我,瞎扯,你会不会?会,你就瞎瞎扯;不会,我们不瞎扯,找刘自信帮忙。他会瞎扯。”宋明阳说:“你尽是瞎扯了。他的东西都是干货,不是瞎扯出来的。这也是这么多同学中我最看得起他的原因。实话讲,瞎扯,看起来各人有各人的路数、绝招,可是,从方法上讲就两种。一种是把史料的表层意思含含糊糊地叙述出来,然后条分缕析,搞出个一二三四,再走向历史的深处,挖掘出文字背后的深刻内涵。这种瞎扯看起来史料烂熟于心,偏向于写实,实际上是很虚的。一种是把史料的表层意思故弄玄虚地论述出来,然后加入自以为很深奥的外国理论阐发一番,最好是句子很长,也不通,而且这自以为很深奥的外国理论其实自己也是搞不清的,并且最好引的是外国原著,翻译过来的最好只看不引。这种瞎扯看起来理论功底深厚,偏向于务虚,实际上水得很。一言以蔽之,这两种瞎扯的方法都是隔靴搔痒,不敢正面触碰史料、原著。”
王敏听糊涂了,说:“你们知识分子就干这些不要脸的事?你打印材料,单面打印的话,文字背后是白纸,哪有别的东西啊;双面打印的话,文字背后还是文字,只是字不一样了,哪有什么深刻内涵什么的。你们看的书,每一页都有字,相当于双面打印了,文字的背后还是字吧,哪能看到其他东西呢。瞎扯,要有点谱。你们不懂外文还装懂,不怕被看出来吗?”宋明阳说:“跟你讲不清楚,除非你也做点假学问。就拿外文书来说吧,多数都是有本的。平时看本,引用的时候,从外文书中找出那一段,引一下。英语,大家都会一点儿。”
王敏说:“不能只引用英文书吧?什么德文的、法文的呢?怎么办?”宋明阳说:“这也好办。引二手的,假装是引一手的。”
王敏好奇地问:“货物有一手的、二手的,你们引用外国书也有一手的、二手的?这怎么个引用法?”宋明阳说:“比如我不懂德文,我看到懂一点德文的人引了某一段话,我就引这段话,然后把引文的出处也照抄下来,死活不说是转引的。”
王敏说:“你这么做,别人看不出来?你一句德语都讲不出来,人家跟你讲德语,你不就立马现原形了吗?”宋明阳说:“这年头哪有你这种死脑筋的人爱较真,给别人难看。大家要么不提,要么恭维几句,说对方精通多国语言。都在圈子里混饭吃,爱较真,人都得罪完了,还怎么混下去。”
王敏说:“假如,我是说假如,你不要凶我。假如那个真懂德文的人引错了,后面跟着引的人不是都错了吗?”宋明阳说:“谁操这份心啊。谁傻到这个份子上啊。错了,不会有人说的,除非你得罪人了,除非你撞到爱管闲事的真正的大牛手上了。”
看老婆听得入神,像个小学生一样问这问那,宋明阳又说:“其实做学问还有一个大绝招,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讲,讲出来就像笑话。”王敏说:“你不要卖关子了。直接说,言简意赅,不要铺垫,故意勾引起我的好奇心。”宋明阳说:“有的大神级人物不光瞎扯,还想到哪写到哪,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写上,不管离不离题、需不需要,论文写得又臭又长。”
王敏说:“你前面讲的瞎扯都还遮遮掩掩的,有论文的模样,你最后讲这个不是论文啊,连我这个半文盲都知道这不是论文,期刊都照样发?”宋明阳说:“求都来不及,还敢不发?这些大神的论文能提高期刊的知名度、转载率、引用率之类的。”
王敏说:“你们这也是江湖了。你们江湖的规则、潜规则我们这些外面的人搞不懂。看你讲的头头是道,你这功底也是够的。我看你现在最缺的不是功底,是信心。增加点自信,你肯定行。不要紧张,人紧张了就发挥不出来水平。是不是我这么多天来把你逼急了,逼得你没自信了?”宋明阳不想再跟老婆啰嗦下去,就说:“那我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