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唐月轻最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虽说自己喊他一声兄长,他也叫自己兄弟,可实际上,两人谁都没当回事。
天雄军一路披荆斩棘,辽国连战连败,被晋王赶兔子一样追着满河北跑。河北待不下去了,退到辽东和草原,才有机会停下来喘口气。
就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晋王突然班师回朝,除了另一位唐月轻不怎么熟悉的宰执——参知政事段文表代表朝廷象征性的迎接了一下之外,再无人迎接,也没人贺喜。搞的不像是打胜仗回来,倒像是丢了河北一样落寞。
夹着尾巴做人做到这个份上,着实是小心翼翼了,不过唐月轻心里明白,这个战无不胜,又谨小慎微的晋王背后,是一副狰狞的獠牙。
所以,今天唐月轻提着两盒上好的蜂蜜王浆来看晋王了。晋王的门房一看是唐月轻,赶忙回去禀报,不一会,晋王就满脸笑意的亲自来迎接。
“贤弟!才多久不见,你又高升了!为兄真是自愧不如啊!”
唐月轻进了大门,笑着说道:“哪里哪里,身处朝堂,如履薄冰,哪里有哥哥纵横四海来的畅快!”
“别提了,为兄这一路难,有谁知道?今日定要向贤弟一吐为快!”
“今日小弟要好好向哥哥讨教讨教这用兵之道。”
二人一路欢声笑语的进了堂屋,分宾主落座,晋王热情的说道:“旁人躲都躲不及,你怎的明目张胆的跑来看我?就不怕被人惦记上?”
唐月轻哈哈一笑,说道:“若是能让天下人以为,小弟是哥哥麾下,兄弟我也就知足了!”
“可别,为兄如今正是容易被御史台猜忌的时候,兄弟你也站在风口浪尖,咱俩还是别被划一块去,贤弟的情谊,为兄记着呢。”
唐月轻假装生气道:“哥哥这便是不拿我当兄弟了!我与哥哥情投意合,你情我愿……”
“打住打住,贤弟不要这么……这么肉麻。”晋王打了个冷战,后背一凉。
二人再不言语,相视良久,齐齐哈哈大笑起来。
“孙承恩可不是简单角色,你能把他拉下水,着实是大本事。”晋王目光灼灼的盯着唐月轻。
唐月轻摸摸头,憨厚一笑:“他没有别的选择。我这么干,起码他不会家破人亡。”
晋王往后一靠,说道:“此次领兵,为兄虽然领兵在外,可这心里总不踏实,怕朝中有奸人谗言误我,一直惴惴不安。好在兄弟你引起不小的注意,替为兄分担了不少。”
唐月轻点点头说道:“哥哥的本事小弟是见识到了,所谓战必胜,攻必取,莫过于此。不知此次哥哥可有收获?”
这话一问,晋王脸色微变,看着唐月轻说道:“贤弟此话何意?”
唐月轻喝了一口茶,轻轻说道:“辽国那些人。”
安静的只有外面的蝉鸣。
良久,晋王起身,说道:“贤弟看出来了?还是陛下看出来了?”
“陛下有没有看出来,小弟着实不知。”
晋王这个人,是真的不得了。他居然和辽国内部掌权之人有联系,双方互相默契的依靠对方剪除政敌和敌对力量,说他们没联系,唐月轻打死都不信!
任德义,姚内斌打的那么吃力,晋王一去就扭转了局势,不可否认天雄军确实是大宋顶尖的军队之一,但局势变化的如此匪夷所思,没有猫腻是不可能的。
就像唐月轻的崛起之路,大名府还留着小五小三呢!谁还没有点底牌?
“好了好了,今日不谈公事,来来来,你我兄弟二人许久未见,先饮几杯再说,走,绘春楼,为兄请客!”
唐月轻却摇摇头,认真的说道:“哥哥,小弟这趟来,一是和你聊聊,二是有事相求。”
晋王迈出的步子又退了回来:“贤弟尽管开口。”
“小弟想开家书院,教书。”
晋王脸涨的像个猪头一样笑了起来。这是唐月轻的感觉。
“怎么?哥哥觉得小弟在误人子弟?”唐月轻不满的看着晋王。
晋王其实是个严谨的人,见谁都是正经脸,唯独遇到唐月轻,就换了副脸色。
“哈哈哈,不是,贤弟……哈哈哈,为兄不是那个意思哈哈哈”晋王拍着唐月轻的肩膀,笑的直不起腰。
唐月轻静静的看着晋王,直到他笑够了,擦着眼角的眼泪说道:“贤弟尽管开口,为兄能帮你的,义不容辞!”
“礼部尚书胡望宣,是哥哥的手下吧?”
晋王一拍胸脯:“此事好说!”
唐月轻如愿以偿拿到了文书,热火朝天的修建起书院来。这件事成了汴梁城里的新鲜话题,人人都知道“闲”侯唐月轻要办书院,这可是一件轰动全京城的大事!街头,酒肆,茶坊,甚至妓院都在讨论这件事。
“听说了吗?唐月轻要办书院?”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礼部的文书都下发了!”
“礼部尚书的脑袋被驴踢了?”
胡望宣内心是崩溃的,这两天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晋王殿下不知怎么了,要是干别的事情,咱老胡就是搭上官途也在所不惜,可这种恶心事……唉!唐月轻这个人,是出了名的小气鬼,守财奴。批准他去修建书院办学,这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嘛!教书?教什么?如何贪墨财物么?
唐府东面是风景秀丽金明池,北边是鳞次栉比的商户民居,西面是人潮如织马行街,唯独南面是一座荒土包。听老一辈的人说,陈桥兵变时,黄袍加身之后回军开封,突入京城。韩通惊闻政变,从内廷飞马而出,准备率军抵抗。等他跑到大街上时,被军校王彦升发觉,立即追至韩通家,将其一家杀死。赵匡胤即位后,追赠韩通为中书令,将其以礼安葬。
“振迹戎伍,委质前朝,彰灼茂功,践更勇爵。夙定交于霸府,遂接武于和门,艰险共尝,情好尤笃。朕以三灵眷佑,百姓乐推,言念元勋,将加殊宠,苍黄遇害,良用怃然。”
这是赵匡胤对这位前朝名将的评价。不过尘归尘,土归土,听闻当初王彦升就是在这里,杀了韩通一家老小,血流成河。所以这里也变为一片荒地,没有人去买。
唐月轻召集工匠,将这片土包种上许多桃树和李树,修建高楼,瓦舍,围墙,忙的热火朝天。这片地死过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很便宜。
惊掉了无数人下巴的书院拔地而起,虽然人人都嗤之以鼻,却依旧关注着这里的一举一动。唐月轻再不堪,那也是楚天词,高处恭,赵义的师父。高怀德退隐闲赋,整日打猎游玩就不提了,可楚昭铺的长子,赵普的次子都在唐月轻门下,就算学不到本事,若是能结交这两家任何一家,都足够无数人受用无穷了!退一步讲,《明月集的大名,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也说明,唐月轻确实有真本事。
九月秋闱过后,金榜题名者有,名落孙山者也有,就在这个时候,马行街传来消息,唐月轻开始收徒了!
无数人赶过去看,新书院大门敞开,唐月轻拉来楚昭铺和赵普两位宰执举行开学庆典,这两位都是要脸的人,迫于无奈的赶来,稍微意思意思,便遮着脸匆匆离开了。
唐月轻无所谓,这两位能来,就已经提升了书院的档次,后面才是最主要的。
“百年心事总悠悠,凌云隐忍苦未酬。
驽马胸中负兵甲,寒士眼里轻王侯。
从来能业无磐石,叹息神州不似瓯。
天涯何处臧爱妾?正空位置不肯修。
连云港风飘雨冷,渝州城外断桥旧。
散士从来皆缄默,一曲知音天下求。”
潘美和曹彬乘着休沐的日子,也来凑热闹,多在人群里,看着书院门口的题诗。
曹彬自江淮战败后,对唐月轻当初的远见便心中佩服,这个年轻人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步步谨慎,所以他闲来无事,也拉着潘美瞅瞅什么情况。
“仲询啊,你看看,这后生用意为何?”曹彬摸着胡须问一旁的潘美。
潘美一撇嘴,说道:“老夫去给你问问。”说罢便要上前,曹彬一把拉住他,一头黑线:“我让你猜猜,没让你去问,你这一去,可就是中书门下和枢密院都为他这书院增辉了,倒不是我小气,国子监都没有这待遇。这不合适。”
俗话说得好,怕什么,来什么。
二人争执间,唐月轻眼尖,远远的看到潘美,立刻招手喊道:“潘大人!潘大人!”
曹彬就要拉着潘美溜,不想被唐月轻挤开人群赶到这里,骑虎难下,曹彬咳嗽一声,说道:“老夫和潘大人……”
“月轻,曹大人听说你今日书院开学,故而带我来对你勉励几句。”潘美声如洪钟,周围人纷纷退散开。
唐月轻看着这两人,心下了然,却也不揭破,拱手道:“枢密院主副使都到了,晚辈实在是惶恐不已,二位大人里面请。”
曹彬板着脸说道:“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就不进去了,既然办学,定要劝人向善,雕琢良才,切不可懈怠懒惫,失我等望。”
唐月轻拱手拜道:“谨遵曹公之命。”
“我们还有事,就……就先回去了。”曹彬拉着潘美扭头就跑,匆匆离去。赵普和楚昭铺要脸,他也要脸。
“仲询,你这是做什么,怎的如此……莽撞?”曹彬抹不开脸,这传出去,怎么见人啊?不过一想赵普和楚昭铺,心里又稍微安心些。
潘美看着曹彬的说道:“国华,咱们要么不去,既然去了何不锦上添花?况且大丈夫立世,自当坦荡!何必瞻前顾后?你就是思虑太多。”
曹彬叹了口气,看着远处拥挤在书院的人群,说道:“你是个清闲的,自然坦荡。我这掌舵的,要顾及多少人的利益?已经成习惯了,罢了罢了,去老夫家中,咱们下几局?”
潘美点头说道:“上次输与你,老夫一直耿耿于怀,今日定要杀回来!”
曹彬一时无语,对别人耿耿于怀也要当着人家面说出来,这个潘仲询,真的是……不知所谓!
他俩无心插柳,唐月轻的书院门前柳树成荫。无数人放下身段和脸面跑到门口,静待唐月轻招人的消息。
为什么?
中书门下的三位宰执,去了两个。枢密院去了一个枢密使和枢密副使。大宋文武两院都如此重视,这要是还顾及面子不去,脑袋岂不是被门夹了?不说别的,光是这排场,都能和国子监媲美了!别说开书院的是唐月轻,就算是唐月轻家里养的狗,他们也会争先恐后。
唐月轻站在书院门口的案前,对着台阶下乌泱泱的人群说道:“首先,唐某感谢诸位今日前来捧场。此书院,乃唐某心血。名为城纪书院。先给各位说说,城纪书院只有一条规定,不考功名。”
呼啦啦散了一大半人。
早说啊!
不考功名你在这浪费个屁的时间?什么?文武两院都给面子?一座书院,不许学生考功名,就是陛下亲自来,也没用处。
升官,发财,买地,娶妻,荫子。
这是成为人上人的唯一途径。
唐月轻看着剩下的不多人,说道:“很好,你们是经历了第一重考验的人。刚才说了规定,现在说说要求。要进城纪书院只有一条要求,有特长。”
台阶下的学子书生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开口问道:“敢问唐大人,特长是何意?”
唐月轻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说道:“就是你会做一件事,这件事可以是种田比其他人好,可以是吹箫弹琴比别人好,也可以是画画比别人好,还可以是做生意比别人好,对了,木工好也是可以的。”
此话一出,底下炸开了。
“本以为是几位重臣门下,不想竟然是这样的不入流,走了走了!”
“种地还要学?笑话!我辈读书人,十年寒窗就是为了种地的?”
“真正是误人子弟!”
本来挤满马行街的人群,散的只剩十几个人。唐月轻满意的看着这些人,他知道,这些都是学渣,名落孙山,说不定有的还没钱回家,来这里混口饭吃而已,不过他不介意。
“诸位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报名啊!来来来,这位同学,你叫啥?会啥?”唐月轻提起毛笔,指着第一个人问道。
“学生姓李,名沆。会……”
“等会!”唐月轻打断他,看着这个年轻人问道:“你说你叫什么?”
那年轻人看着还没二十,被唐月轻打断,有些疑惑的说道:“学生李沆。”
“你被录取了,进去吧。”唐月轻按耐住喜悦的心情,面色如常的说道。
李沆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点头,朝着唐月轻郑重行礼,便上了台阶,走进了书院的大门,一进去,李沆便愣住了。
大门进去的照壁上,赫然写着一列大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李沆用带有补丁的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回头看了看唐月轻忙碌的背影,直觉告诉他,自己这清贫虚度的一生,将从这座书院开始转折。
天下,不过尔尔!
外面的唐月轻不知道里面的李沆内心澎湃汹涌,他正在烦躁的驱逐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屁孩:“去去去,谁家的小屁孩?这里没有蜜饯糖糕,快些离开!”
那孩子眸子清澈,行为举止颇为端庄,背着双手,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你前番要求,我都听了,你又没说年龄小的不许进,何故因年幼而拒我?常言道:英雄出少年。本以为这里有什么不同,不想还是和别的书院私塾一样,以常理度人,这样的书院,不读也罢!”
“回来回来。”唐月轻喊住这小屁孩,憋着笑问道:“好,那你说你会什么?”
“你写的《明月集,我全都背下来了。这个可以么?”小屁孩扬着头,毫无胆怯。
唐月轻越来越觉得有意思了,说道:“背一背《青玉案我听听。”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风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娥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呦呵……
这小屁孩真背下来了?唐月轻不死心的又问道:“我来问你,人有悲欢离合的下一句是什么?”
“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稚嫩的童音没有任何犹豫,清脆连贯的背了出来。
唐月轻惊奇的蹲下身子问道:“这是你父母让你背的?”
“我爹爹喜欢看你写的《明月集,我等他不在,自己拿过来背的,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去问娘亲。”小屁孩吸了一把鼻涕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唐月轻饶有兴趣的问道。
“娘亲唤我猴儿。”
“我是问你大名,你知道大名是啥吗?”唐月轻撕了宣纸,给他擦了擦鼻涕,嫌弃的丢掉。
“我随爹爹的姓。”小屁孩奶声奶气,骄傲的说道。
“废话,不随你爹的姓那还得了……我是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唐月轻无语。
“我爹爹姓寇,他给我起了一个单名,叫准。”
唐月轻一屁股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巴,难以置信的望着这个鼻涕又留下来的小屁孩。
“你叫寇准?!”